内阁值房内,沉水香的青烟袅袅,却驱不散徐阶带回的那股滞重气息。
他步履略显沉缓地踏入,慈眉善目的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凝重,眉宇间深深蹙起几道沟壑。
严世蕃早已坐回自己的位置,那只独眼在烛火映照下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嘴角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他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目光却缠绕在徐阶身上。
赵贞吉垂手侍立一旁,头颅微低,目光落在自己官袍下摆的仙鹤补子上,姿态恭谨得近乎刻板。
他是徐阶的门生,此刻老师看上去像受挫,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面上绝不能有半分轻慢或幸灾乐祸,连眼神的飘忽都显得不合时宜。
那份沉静,是官场多年修炼出的本能。
然而,那低垂的眼帘下,思绪却在飞速转动,盘算着此事的后续影响。
“徐阁老!”高拱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急切和不解。他几步上前,浓眉紧锁,目光灼灼地盯着徐阶,“皇上怎么?可允了挪借宫用之请?”他性子刚直,最见不得拖泥带水,此刻只关心结果。
徐阶停下脚步,抬眼看向高拱,徐阶那张素来给人以“老好人”印象的慈眉善目,此刻却布满了愁云。
他深深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皇上……让咱们把精舍也给拆了。”
此言一出,值房内霎时一静。
高拱先是一愣,随即脸上血色上涌,显出难以置信的激愤:“什么?拆精舍?!阁老!您……您怎可如此回话?皇上圣明,岂能不知灾情如火?慈关乎数省黎民生死存亡之事,阁老身为次辅,总揽朝政,何不将利害剖析明白,痛陈于御前?岂能因陛下片语便退缩?!”
他语气急促,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责备,仿佛徐阶的“未能争一争”才是导致失败的关键。
他脾气火爆,又深得裕王信任,此刻只觉得徐阶太过“软弱”,未能尽到辅弼之责。
这态度,已然有些逾越了下属对上官的界限,显露出高拱骨子里那份刚直乃至倨傲。
徐阶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无奈,有苦涩,甚至有一丝被误解的愠怒。
他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出反驳的话。
高拱的质问,恰恰点出了他无法言的困境——他如何没争?他难道不知道灾民的惨状?
可嘉靖那番“拆精舍”、“卖金砖玉瓦”的反话,字字诛心,句句都是帝王心术的极致体现,堵死了所有进言之路。
再去“争”,那就是不识时务,是逼着皇帝掀桌子!
徐阶尚未开口,一旁的赵贞吉却猛地抬起头。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高拱这近乎质问的语气,不仅是对徐阶权威的挑战,更是在严世蕃面前暴露清流内部的裂痕。
他必须维护师道尊严,至少在表面上。
“高阁老!”赵贞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利,目光如电般射向高拱,“徐阁老在御前如何陈情,如何剖白利害,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皇上威难测,圣心独断!阁老方才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圣谕原意!‘拆精舍’三字,分量几何,高阁老难道听不出其中深意吗?阁老已竭尽全力,何来‘未曾力争’之?!”
他这番话,既是替徐阶辩解,也是在点醒高拱——嘉靖那句“拆精舍”的反话,根本就是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堵死了所有动内帑帑的念头!徐阶不是不争,是争无可争!
高拱被赵贞吉这连珠炮似的诘问问得一时语塞,脸上青红交加。
他并非不懂帝王心术,只是性子使然,难以接受这种赤裸裸的、以帝王私欲凌驾于国计民生之上的现实。
他梗着脖子,声音依旧强硬:“即便如此,难道就束手无策了?我等身为朝廷重臣,受陛下重托,岂能坐视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既然一人上疏不成,何不联名具奏?我等一同上疏,恳请陛下准予挪借万寿宫银两,以解燃眉之急!此乃为国为民,何惧之有?赵部堂,你意下如何?可敢与我联名?”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赵贞吉,试图拉他下水,共同向嘉靖施压。
赵贞吉心中冷笑。高拱这提议,简直是往枪口上撞!
嘉靖那句“拆精舍”的反讽,已经把态度表露得再清楚不过了。
此刻再联名上疏,无异于集体逼宫,挑战皇权底线!
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激怒嘉靖,引火烧身!
他赵贞吉好不容易爬到户部尚书的位置,岂能陪高拱做这等自毁前程的蠢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屑,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高阁老忠君体国之心,下官敬佩。然,此策若于赈灾有补,下官何惧一纸奏疏?纵是刀山火海,亦当随行!然则,”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冰冷而现实,“此路已然不通!皇上金口玉言,圣意已明。我等再行上疏,非但无济于事,恐反招圣怒,徒令赈灾之事更添波折!当务之急,是另寻他法,而非……徒逞意气!”
“徒逞意气?!你!”高拱被赵贞吉这番论调气得脸色铁青,手指几乎要指到赵贞吉鼻子上,“赵贞吉!你……”
值房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清流内部两位干将的争执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眼看就要燃起更激烈的冲突。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严世蕃,嘴角那抹笑意终于抑制不住地扩大,几乎要咧到耳根。
他独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快意,欣赏着眼前这出“狗咬狗”的精彩戏码。
徐阶吃瘪,高拱与赵贞吉反目,清流内讧……这简直是开年以来最让他身心舒畅的一幕!他几乎要忍不住抚掌赞叹了。
就在这尴尬而紧张的时刻,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靛靛青袍的太监垂手而入,声音尖细却清晰地打破了僵局:
“各位阁老,皇爷有旨:明儿个辰时三刻,西苑精舍,议赈灾事宜。请各位大人务必准时。”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高拱和赵贞吉之间即将爆发的争执。
高拱张了张嘴,满腔的话语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能狠狠地瞪了赵贞吉一眼,胸膛剧烈起伏。
赵贞吉则迅速收敛了情绪,重新垂下眼帘,恢复了一贯的恭谨姿态,仿佛刚才的争论从未发生。
徐阶缓缓睁开眼,对着太监微微颔首:“臣等遵旨。”
严世蕃嘴角那抹几乎压抑不住的笑意彻底绽放开来。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掸璃璃并不存在的灰尘,独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仿佛欣赏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他什么也没,只是对着徐阶等人随意地拱了拱手,便率先迈步,带着一种胜利者般的从容,走出了这间气氛压抑的值房。
留下徐阶的疲惫,高拱的愤懑,赵贞吉的深沉,以及那悬而未决、如同窗外沉沉暮色般压在心头的赈灾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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