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秋·西苑精舍外
寅时的梆子声还在紫禁城幽深的巷陌间回荡,西苑精舍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尚未开启,门前已非空寂。
陈恪身着绯色蟒袍,腰悬玉带,踏着薄霜铺地的青石板,早早便到了。
他并非最早,精舍门前的石阶旁,已有两道身影在寒风中肃立。
兵部尚书高拱,身形魁梧如铁塔,此刻却眉头紧锁,背着手在阶前踱步,皂靴踏在霜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心头积郁的块垒之上。
他身侧是户部尚书赵贞吉,这位新任部堂双手拢在袖中,目光低垂,似在观察地砖缝隙里顽强钻出的几株枯草,又似神游外。
高拱的焦躁,陈恪的沉静,仿佛都与他无关。
昨夜值房中,高拱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徐阶的无奈他看在眼里,严世蕃的幸灾乐祸他亦心知肚明。
他心中自有盘算,此刻却非表露之时。
高拱的抱怨,他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是秋风过耳。
“子恒来了。”高拱见陈恪走近,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扫过陈恪年轻却沉稳的面容,那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动了半分,随即又拧得更紧,“这鬼气!北地旱得地裂,江南淹成泽国!老爷……这是不给我大明百姓活路啊。”
他仰头望,灰蒙蒙的铅云低垂,压抑得令人窒息,语气中充满了忧愤与无力。
陈恪拱手行礼:“高部堂,赵部堂。”他目光扫过二人,高拱的焦躁与赵贞吉的平静形成鲜明对比。
他心中微沉,后世的气候学知识如冰冷的溪流滑过脑海——冰河期。
地球气候每三百年左右一轮回的极寒周期,此刻正悄然拉开序幕。
往后的岁月里,酷寒、干旱、洪涝、蝗灾……将如同跗骨之蛆,轮番肆虐这片古老的土地,直至耗尽大明最后一丝元气。
这非人力可抗的道循环,却偏偏落在这个内忧外患、积重难返的王朝头上。
“靖海伯安好。”赵贞吉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伯爷来得也早。这灾情汹汹,威难测,我等为臣者,唯有尽心竭力,仰赖圣裁。”
他这话得滴水不漏,既回应了高拱的激愤,又点明了今日议题的核心——赈灾,更将最终决策权不着痕迹地推向了精舍内那位修道帝王。
高拱闻言,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赵贞吉这番“官话”不甚满意,却又无从反驳,只能烦躁地甩了甩袖子,带起一阵冷风。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假意的咳嗽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严世蕃裹着一件华贵的貂裘,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他那只独眼在晨光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意。
“哟,诸位大人都在呢?这西苑的晨风,可真是提神醒脑啊!”严世蕃声音尖细,带着惯有的阴阳怪气,“高部堂面色凝重,可是忧心国事?赵部堂气定神闲,想必是胸有成竹了?靖海伯少年有为,想必又有安邦定国的妙策了?”
他目光一一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陈恪身上,话锋一转,“唉,只是这灾无情,非人力可挽。我昨儿个还听底下人,北边儿有灾民易子而食……啧啧,惨呐!也不知户部的赈粮,何时能解这燃眉之急?赵部堂,您掌着下钱粮,可得多费心呐!”
他这话明着是感慨灾情,暗地里却是在敲打赵贞吉,更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掌管钱粮的户部。
赵贞吉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严世蕃的弦外之音,只淡淡道:“阁老忧国忧民,下官感佩。赈灾事宜,自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高拱却按捺不住,猛地转头,怒视严世蕃:“严侍郎!灾民嗷嗷待哺,朝廷束手无策,你还有心思在此风凉话?!户部钱粮早已捉襟见肘,你严家富可敌国,何不拿出些家财来赈济灾民,也好过在此空谈!”
他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虽未指名道姓骂皇帝,但那句“朝廷束手无策”已隐含了对决策层的不满。
严世蕃被高拱当面顶撞,独眼中闪过一丝戾气,随即又化作皮笑肉不笑:“高部堂此言差矣!我严家世代忠良,家财皆是圣上所赐,岂敢私自动用?赈灾乃朝廷大政,自有法度章程,岂能如市井民般随意捐输?高部堂身为兵部尚书,还是多操心九边军需,莫要越俎代庖,乱了朝廷法度才是!”
他反唇相讥,将“越俎代庖”的帽子扣了上去。
眼看气氛愈发剑拔弩张,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适时响起:
“诸位同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次辅徐阶在两名随从的陪同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
他面容依旧慈和如春风,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深邃沉静,仿佛蕴藏着化解一切纷争的力量。
他目光缓缓扫过高拱的怒容、严世蕃的冷笑、赵贞吉的平静和陈恪的沉稳,最后落在精舍紧闭的大门上。
“灾无情,生灵涂炭,我等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值此危难之际,更需同僚同心,共克时艰。些许口舌之争,于事无补,徒乱心神。”徐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陛下圣明烛照,必有明断。我等只需将灾情实况、应对之策,条分缕析,如实禀报,静候圣裁便是。在此争执,徒耗光阴,于事何益?”
他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高拱的怒火,也让严世蕃收敛了脸上的讥诮。
徐阶作为次辅,此刻展现出的沉稳与大局观,无形中压住了场子,将众饶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即将到来的御前奏对之上。
陈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几位大明权力核心人物的交锋与姿态。
高拱的刚直与忧愤,赵贞吉的深沉与自保,严世蕃的阴鸷与挑衅,徐阶的老练与控场……在这灾人祸交织的关口,人性的复杂与官场的博弈,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心中喟叹,这煌煌大明,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早已被这“冰河”的寒意悄然侵蚀,根基动摇。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气氛微妙之际,精舍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终于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嘎吱”声,缓缓向内开启。
一名面白无须的太监垂手立于门内阴影处,声音尖细而清晰:
“皇爷有旨,宣诸位大人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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