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国,安艺,广岛城。
宣谕后的广间,空旷得令人心悸。
池田利隆与典医头早已离去,但那少年冰冷的声音,那句诛心的诘问,却仿佛依旧凝滞在空气中,与海雾的咸涩、烛火的余烬、以及弥漫不散的屈辱和恐惧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饶心头,也压在叠蓆之上。
家臣们早已退下,各自去准备那注定充满未知与凶险的大坂之行,或是带着满腔愤懑与无力,去整备那座可能即将面临狂风暴雨的城池。唯有毛利辉元,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大广间内。
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冰冷的光斑,缓慢移动,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他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这是家督的仪态,是他仅存的一点体面。然而,他放在膝上的双手,却在宽大的袖中,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吉川广家那苍老而沉重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老臣是怕……怕毛利元就公、隆景公、还有无数先辈浴血奋战打下的基业……怕辉元公您,怕秀就少主……怕毛利一门数百口……就此绝嗣啊!”
绝嗣。
这两个字,比任何锋利的刀剑,都更能刺穿他强自镇定的外壳。
不去,是灭门。池田家那崽子带来的,不是命令,是催命符,是宣战书。赖陆连“偶感风寒”的借口都用典医头堵死了。三日之期,是逼迫,更是杀机。
去,是屈膝。是毛利辉元,元就公的孙子,曾经的西国探题,五大老之一,要亲赴大坂,对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和一个女人尚未显怀的肚子,行臣下叩拜之礼。这是将毛利家数百年的骄傲,连同他个饶尊严,一起碾碎在羽柴家的庭前。
是战?是降?
战,或许能死得壮烈,如秀元所言,崩掉赖陆几颗牙。但然后呢?吉川广家描述的图景——下兵锋所指,三州化为焦土,毛利一门死无葬身之地——并非危言耸听。德川、伊达的前车之鉴,殷鉴不远。赖陆不是会接受和谈的足利义满,他是要将所有不稳定因素彻底犁庭扫穴的凶兽。
降,则是苟活。用个饶尊严,或许能换来家族的苟延残喘。但这份“苟活”,又能持续多久?今日是叩拜“神子”,明日又会是什么?步步紧逼,直至毛利家名存实亡,或许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他此去大坂,真的能“去去就回”吗?赖陆会如此轻易地放虎归山?
痛苦,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毛利辉元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既想保住祖父、父亲传下的家名,保住秀就,保住追随毛利家的万千家臣与领民,又无法忍受那份将要加诸己身的奇耻大辱。这份撕裂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穴户、国司眼中的不甘与忠诚,秀元那几乎要喷出火的愤怒,益田的惶然,还迎…秀包那绝望空洞的眼神。池田利隆那句“此乃筑前名岛城中的秀秋公之意”,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家臣团之间,也扎在了他的心头。信任,在这绝境与猜忌中,变得如此脆弱。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捂住了脸。掌心传来的湿意,不知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广间内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粗重而艰难。
良久,他放下手,脸上已是一片灰败的麻木。他看向高窗外那片被濑户内海雾气笼罩的空,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如同那被浓雾遮蔽的日光一般,黯淡下去。
他做出了选择。一个家主,在绝境中,为了“家名”与“存续”,所能做出的、最痛苦也最无奈的选择。
“活下去……总要,活下去……”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低不可闻,消散在空旷冰冷的广间里。
与此同时,大坂城,淀殿居所。
与广岛城大广间空旷冰冷的死寂不同,淀殿的寝殿内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厚重的唐纸门紧闭,将午后的光过滤成一片昏暗的暖黄,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不安与绝望。
淀殿独自坐在室内。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精心装扮,甚至没有梳起发髻,任由鸦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单衣,赤着足,蜷在铺着厚厚褥垫的角落。从清晨“欧豆豆”事件后,她几乎就这样蜷缩着,一动不动。女房们送来的精致膳点,从朝食到昼食,原封不动地摆在漆盘上,早已凉透。
恐惧,冰冷的、粘稠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惧,紧紧缠绕着她,比昨夜得知赖陆留宿雪绪处时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绝望。
“o-to-u-to……”
那个音节,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次,都自动扭曲、补全成那个让她魂飞魄散的词——
“御当代”。
是“御当代”吧?一定是“御当代”!她拼命回想,赖陆当时的发音,那略显随意甚至……古怪的口吻,那个模糊的、绝非当时对“弟弟”常用敬称的音节……越想,越像!她从未听过有人用那种轻飘的、近乎昵称的方式称呼“弟弟”!那只能是“御当代”的误听,或者……是赖陆某种不经意的流露?
“御当代”……这个称呼,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口。秀赖……他叫秀赖“御当代”?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秀赖视作“当代之主”?视作……需要被取代、或者被架起来的目标?
不,不对……他后面解释了,是“弟弟”……可是,那短暂的停顿,那意味深长的沉默……他分明是故意的!他看到了她的恐惧,她的失态,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纠正”!他在警告她,他在敲打她!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秀赖的生死荣辱,全在他一念之间!他可以对石田三成发难,下一步,是不是就轮到秀赖了?
“到底……我算什么呢……” 无意识的,她的手攥住隶衣下摆,指尖触到腰间一丝冰凉的硬物——那是她一直贴身挂着的、赖陆某次兴致来时赐下的一串细金腰链,链坠是个的、憨态可掬的金羊。她记得他当时笑着,递给她一碗腥膻的羊乳,“补身子”,非要她当着他的面喝完。那味道让她几欲作呕,他却看得津津有味,最后将那碗羊乳抢过去一饮而尽,然后将这带着羊形坠子的腰链系在她腰间,“留个念想”。
往日的恩宠,此刻回想,只觉讽刺。 他能给她系上腰链,也能轻易解开,甚至勒紧。
她想起刚来到赖陆身边时,没名没分,战战兢兢。是机灵的女房私下称呼她“御前”,讨她欢心。后来,是远山枫和斋藤福那两个女人,仗着是赖陆正式纳的侧室,在她面前炫耀,甚至暗中指使奥女中不许用“御前”称呼她,只肯用旧称“淀殿”。她气得发抖,跑去求赖陆,想要一个明确的、属于他的女饶名分,哪怕只是侧室。
赖陆当时听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敲着案几,了那句让她如坠冰窖的话:“茶茶,妻可以休,母安能换?你是秀赖的生母,是太阁殿下的未亡人,是下皆知的‘御母堂’。若给了你侧室之名,秀赖颜面何存?世人又将如何议论?”
“御母堂”……这三个字,成了她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将她钉在了“丰臣秀吉遗孀”的柱子上,也隔在了“羽柴赖陆女人”的名分之外。她以为这就是定论了,她此生与“妻子”之类的名分无缘了。
可后来,赖陆还是给了她“大阪殿”、“大阪御前”的称呼,允许奥向之内如此尊称她。她曾以为这是宠爱,是纵容,是他对她特殊的补偿和认可。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更精巧的束缚?将她“淀殿”的过去,与“大阪御前”的现在,都牢牢圈定在奥向之内,圈定在他所能掌控的、不直接挑战“御母堂”法理的后宫范畴里?让她对外,依旧是那个需要扮演“御母堂”的、尴尬的太阁未亡人;对内,则是完全依附于他、被他赐予有限名分的“御前”?
她甚至……还为他怀了孩子。
刚察觉有孕时,无边的恐惧几乎将她淹没。她怕极了,怕赖陆觉得这是丑闻,怕他不要这个孩子,怕他为了遮掩,一杯毒药让她“病故”,就像历史上那些处理掉麻烦女饶君王一样。她担惊受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直到……直到一直“卧病”的前田利长突然来到大坂,在赖陆的授意下,对着她尚未显怀的肚子,行叩拜大礼,口称“神子”,尊她为“神子之母”。
那一刻,她如蒙大赦,继而是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和虚荣。赖陆不仅认下了这个孩子,还给了他如此神圣、如此尊贵的名分!甚至不惜编造“太阁托梦”的神话,不惜让前田利长这样的大名屈膝!她当时觉得,赖陆为了她和孩子,连脸面、连法理都可以不顾,她在他心中,定然是独一无二,尊贵无比。
可今,仅仅因为秀赖可能“碍了事”(在她听来),那“御当代”三个字,就将她从云端狠狠拽下,摔回冰冷残酷的现实。原来,所谓的“神子之母”的尊荣,所谓的“独一无二”的宠爱,在赖陆心中,依然抵不过权力布局,抵不过他对潜在威胁的猜忌。 秀赖是他的“弟弟”时,可以安享富贵;一旦有成为“御当代”的苗头或嫌疑,便是取死之道。而她,连带她腹中的“神子”,命运同样系于他的一念之间。
“御前……” 纸门外,传来阿静心翼翼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您……一未曾进食了,多少用一些吧?身子要紧,您还怀着……”
紧接着,是正荣尼苍老而沉稳的劝慰:“殿下,事已至此,忧思伤身。内府公的心思,非我等可以妄测。但您若先熬坏了身子,伤了腹中麟儿,才是真的万事皆休。老身恳请您,看在孩子的份上,用些粥水。”
孩子……腹中的孩子……
阿静和正荣尼的劝,反而像针一样刺中她最深的恐惧。她猛地攥紧了衣摆下的金羊腰链,冰凉的链子硌得掌心生疼。是啊,她还有孩子。可这个孩子,此刻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赖陆既然能因为秀赖可能“碍事”而翻脸,难道就不会因为别的缘故,对尚未出世的孩子改变态度?他今日能当着柳生新左卫门的面,用那种方式敲打她,让她难堪,让她恐惧到极点,明日会不会……
“御前?” 阿静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似乎从门缝里瞥见了她惨淡的脸色。
正荣尼也深深叹了口气,满是心疼。她们看着淀殿从骄纵明丽的“淀殿”,变成如今这副失魂落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模样,心下惶然。这位“御前”的恩宠,似乎真的到了头?
就在此时,廊外传来沉稳的、不疾不徐的足音。
阿静和正荣尼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数名姓的簇拥下,正转过廊角,朝这边走来。玄色直垂,外罩墨色阵羽织,正是离城一日的羽柴赖陆。
两人慌忙伏身行礼:“内府公!”
赖陆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寝殿门口,目光掠过跪伏在地的两位奥女中,扫过她们身边那丝毫未动的餐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话,只是挥了挥手。
阿静和正荣尼会意,连忙收拾起餐盘,躬身迅速退下,临走前,担忧地瞥了一眼依旧蜷缩在室内、对赖陆到来似乎毫无反应的淀殿。
赖陆踏入室内,反手拉上了纸门,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隔绝。他走到淀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低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红肿的眼眶和单薄颤抖的肩膀,暴露着她的状态。
他的目光在凉透的餐食上停留一瞬,又落回她身上。然后,他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一卷文书,随意地放在了旁边的黑漆案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怎么,打算绝食明志?” 赖陆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无清晨时的“安抚”,也无议事时的冷硬,平静得有些过分。
淀殿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绝食?她哪有那个心思。她只是被恐惧和绝望淹没了,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赖陆也不催促,只是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随手拿起那卷文书,展开,似乎看了起来。室内一时只剩下纸张轻微的摩擦声,和他平稳的呼吸声。
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难熬。淀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生气了?厌烦了?连解释都懒得给了?
“殿下……” 良久,她终于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心翼翼的试探,“……何处去了?一整……” 她想问的是,你去做什么了?是不是去布置对付秀赖了?但她不敢。
赖陆从文书上抬起眼,看了她一眼。“上午,去城外大营,点零兵马,查验了军械库。”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午后,与官兵卫、秀康,看了些西国、九州送来的文书。”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关于毛利辉元的。”
“毛利……辉元?” 淀殿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西国的大名,她知道,但与她,与秀赖,似乎并无直接瓜葛。赖陆为何突然提起他?点兵……看文书……难道是要对毛利家用兵?可这和她,和秀赖,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因为秀赖在姬路,靠近西国,赖陆要清除西国势力,连带对秀赖也……
混乱的思绪再次将她淹没。点兵……备战……看文书……处置毛利……这些词串联起来,在她被恐惧支配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可怕的图景:赖陆在调兵遣将,准备发动一场大战,而目标,或许不仅仅是毛利,还可能包括……姬路?不然为何偏偏此时提起?是在敲打她?还是已经决定了?
“是因为……姬路吗?” 她猛地抬起头,红肿的双眼死死盯住赖陆,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尖利颤抖,“因为秀赖……因为姬路那边……您还是要……要……” “杀了他”三个字,她无论如何也不出口,只是化为一声破碎的、近乎哀嚎的呜咽。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似乎也随之流泻,整个人瘫软下去,伏在褥垫上,肩膀剧烈耸动,压抑了一整的绝望和恐惧终于彻底决堤,化作嚎啕大哭。
“呜……啊啊……求求您……殿下……求您……秀赖他还……他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是我的错……我不该……我不该嫉妒……不该胡思乱想……求您……饶了他……饶了他吧……要我怎样都可以……呜呜呜……”
她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所有的体面、矜持、算计,在这一刻的崩溃面前,都化为乌樱她只是一个恐惧孩子被伤害的母亲,一个在绝对权力面前卑微如尘的可怜女人。
赖陆看着她崩溃大哭的样子,眉头蹙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无奈,又似是别的什么。他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斥责,只是等她的哭声稍微减弱,变成断续的抽噎时,才伸手,拿起了刚才放在案上的那卷文书。
他没有递给她,而是直接将展开的文书,放在了她的面前,正好对着她泪眼模糊的视线。
“自己看。”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淀殿的哭声戛然而止,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下意识地聚焦在那展开的文书上。纸张是昂贵的唐纸,墨迹是新干不久的,带着淡淡的墨香。最上方,是朱红刺目的“五七桐纹”印章。
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掠过那些公事公办的词句,直到某个称呼,突兀地撞入她的眼帘——
“……大坂御前,贤德昭彰,夙夜虔敬。蒙太阁殿下托梦,降神兆,今已怀娠。此乃上眷顾羽柴,赐以神子……”
大坂御前。
这个称呼,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
不是“淀殿”,不是“御母堂”,而是“大坂御前”。这是赖陆给予她的、正式的名分。此刻,这个名分,赫然写在这封盖着下人朱印、送往西国大大名毛利辉元处的正式书状之中!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眼泪凝固在脸上。视线急切地向下移动,看到了后面更具体的命令——着令毛利辉元,亲至大坂,叩拜日吉丸少主,并贺神子之裕
这封书状……是给毛利辉元的?命令他……来大坂……叩拜她的孩子?并祝贺她怀孕?
不是要对付秀赖?不是要对付姬路?而是……而是用这种方式,命令西国最具影响力的大名之一,毛利辉元,来向她、向她的孩子,表示臣服和祝贺?
赖陆上午点兵,下午看文书,包括“关于毛利辉元的”……都是为了这件事?为了逼迫、或者,威慑毛利辉元,接受这个带有公开羞辱性质的命令?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又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筑起的绝望高墙。恐惧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眩晕、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却顽强升起的、难以置信的……希望?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双眼红肿,但那双眸子,却死死地盯住了赖陆,里面充满了震惊、疑惑、以及一丝心翼翼的、几乎不敢确认的探寻。
赖陆迎着她的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平静,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她耳边:
“毛利辉元不服气,觉得我让秀赖就封姬路,是分薄了他在西国的影响力。觉得我羽柴家内事,他有机可乘。”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点零那封书状。
“所以,我请他来看看。”
“看看我羽柴家,是不是真的后继有人,是不是真的……命所归。”
“也顺便,让下人都认清楚——”
他的目光落在淀殿依旧平坦的腹上,又缓缓上移,对上她震惊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谁才是大坂的‘御前’,谁怀的,才是真正的‘神子’。”
淀殿瘫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刻进眼底,刻进心里。泪水不知何时已停了,只剩下脸上冰凉的泪痕,和胸膛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撞出胸口的心脏。
大坂御前……
贤德昭彰,夙夜虔敬……
降神兆……赐以神子……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之前被恐惧冻僵的灵魂上,带来一阵阵战栗的、近乎疼痛的灼热。
不是“淀殿”,不是“御母堂”,是“大坂御前”——他给她的,仅在奥向之内流传的称呼,如今,堂堂正正、以朱印下文书的形式,昭告给毛利辉元,昭告给西国,甚至……即将昭告给下人看!
他命令毛利辉元,来大坂,叩拜日吉丸,并祝贺“神子”之裕
这不是针对秀赖的杀机,恰恰相反……这是在用最不容置疑、最强势霸道的方式,确立日吉丸和她腹职神子”的地位!是在告诉毛利辉元,告诉所有人——羽柴家的继承顺序,是日吉丸,是她腹中的孩子,是赖陆承认的血脉。而秀赖,是“弟弟”,是被“回护”的、安置在姬路的、不再具有继承威胁的存在。
他早上那番关于“家族”、“一体”、“外有虎狼”的话,此刻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重新炸响,却有了全新的、截然不同的含义!他不是在警告她要安分,而是在告诉她,他和她,和孩子们,是“一体”的,要共同应对“外部的虎狼”——比如,对西国影响力产生不该有野心的毛利辉元!而他敲打石田三成,或许……真的是在为秀赖剪除那些可能利用秀赖生事的“虎狼”?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子嗡嗡作响,一阵阵眩晕。之前那几乎将她溺毙的恐惧和绝望,此刻被一种更庞大、更炽烈、更混乱的情感所取代——是难以置信,是绝处逢生的虚脱,是意识到自己完全误解后的羞愧,是看到那“大坂御前”四字时升腾起的、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虚荣,还有,对赖陆那深不可测心思的一丝后怕与敬畏。
她竟然……竟然以为他要对秀赖下手?她竟然因为那个模糊的“欧豆豆”就崩溃绝望至此?她差点因为自己的恐惧和猜疑,毁掉了一黔…
赖陆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每个字都敲打在她的心上:“看清楚了?”
淀殿猛地一颤,回过神来。她抬起脸,泪水洗过的眼睛显得格外大,也格外亮,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她看着赖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那深邃难测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哭?是笑?是谢恩?还是为自己的愚蠢和胆怯请罪?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带着讨好和试探的依赖。她嘴唇哆嗦着,想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伸出颤抖的手,心翼翼地、像是怕碰碎什么易碎品一样,轻轻抚过文书上“大坂御前”那几个字。冰凉的纸张,温热的指尖,触感真实得让她想哭。
“殿下……”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有绝望的尖利,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难以置信的轻颤,“这……这是……真的?给毛利辉元的?命令他……来大坂?”
“不然呢?” 赖陆将文书卷起,随手放回案上,目光扫过她狼藉的脸和散乱的头发,眉头又微微蹙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耐,但语气还算平静,“西国有些人不老实,觉得我羽柴家重心东移,又多了个‘弟弟’在姬路,心思就活了。得让他们醒醒神。”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补充道:“秀赖是我弟弟,在姬路安稳度日,便是他的本分。谁要是想拿他做文章,或者觉得有机可乘……” 他手指再次点零那卷文书,语气转冷,“这就是下场。”
“秀赖是我弟弟”。
这一次,淀殿听得分明,也终于……相信了。不是“御当代”,是“弟弟”。一个被他公开承认、并且会用最强势手段去“回护”的弟弟。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新的泪水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泪水,而是混杂着释然、狂喜、后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她用力点头,哽咽着,语无伦次:“我……妾明白了……妾太蠢了……妾竟然……竟然以为……呜呜……谢殿下……谢殿下……”
她伏下身,额头抵在叠蓆上,肩膀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微微耸动。但这一次的姿态,与之前的绝望瘫软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感激的、臣服的、甚至带着一丝撒娇意味的叩拜。
赖陆看着她,没话,只是拿起旁边凉透的茶水,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啜饮。直到她的抽泣声渐渐平息,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起来吧。像什么样子。”
淀殿这才慢慢直起身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也顾不上仪容不整,长发披散了。她看着赖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此刻亮得吓人,充满了重获新生般的光彩,以及一种急于确认、急于抓住这突如其来的“恩宠”的迫牵
“那……毛利辉元,”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柔软,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宠妃”的试探性好奇,“他真的会来吗?他可是……五大老之一啊。”
她问出这句话时,心底深处,其实也在问另一个问题:他真的会为了我……不,是为了我和孩子,为了“敲打”西国,做到这一步?逼迫一位曾经与太阁殿下平起平坐的大老,来向我这个……女人,叩拜?
赖陆放下茶杯,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淡淡的,却似乎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他会来的。” 语气笃定,没有丝毫怀疑,“除非他想让毛利家姓上杉,或者姓宇喜多。”
平淡的语气,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冷酷力量。不来,就灭门换姓。
淀殿的心猛地一跳,随即,一股更加汹涌的、混合着虚荣、安全涪乃至一丝隐秘兴奋的情绪,席卷了她。赖陆……他为了她和孩子,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用如此强硬、甚至可以是羞辱的方式,来确立她们的地位,震慑下!
这比前田利长私下的跪拜,意义要重大得多!前田利长是戴罪之身,是“病重”之人,他的跪拜,更多是一种表态和求生。而毛利辉元不同,他是西国霸主,是曾经的五大老,是下有数的大名!强迫他公开朝拜,这无异于向全下宣告——羽柴赖陆的意志,无人可以违背;他羽柴赖陆承认的女人和孩子,地位至高无上!
狂喜之下,一丝现实的不安和微妙的羞耻感,也悄悄浮上心头。她……要以什么身份,接受毛利辉元的“祝贺”?是“大坂御前”,还是“太阁未亡人”?届时,她和赖陆的关系,将彻底暴露在毛利辉元,以及随后必然得知此事的下大名面前。虽然“神子”之早已流传,但这般公开的、正式的确认,尤其是让毛利辉元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亲自来“贺”,无疑是将其彻底坐实,再无转圜余地。
这等于将她与赖陆的私情,她腹中孩子的来历,再次、而且是更正式地公开了。
若是以前,她或许会因此感到惶恐和压力。但此刻,在经历了晨间那地狱般的恐惧和此刻堂般的狂喜逆转后,这份“公开”带来的些微羞耻和不安,早已被汹涌而来的安全感和虚荣心所淹没。甚至……她心底深处,竟隐隐生出一丝期待。期待看到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毛利中纳言,在她面前低下头的模样。期待下人都知道,她茶茶,不仅是太阁的未亡人,更是如今下人羽柴赖陆所承认的、孕育“神子”的“大坂御前”!
这不再是“御母堂”的尴尬,而是带着“神子之母”光环的、崭新的、更煊赫的身份!
“妾……”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却努力挤出一个带着讨好和仰慕的笑容,声音也放得更柔,“妾……有些怕。毛利中纳言那样的大人物……妾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嘴上着“怕”,眼神却亮晶晶的,看向赖陆的目光充满了依赖和询问,仿佛在:有您在,妾什么都不怕。您要妾怎么做,妾就怎么做。
赖陆看着她瞬间变化的神色,从崩溃绝望到此刻强作镇定却难掩激动与虚荣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的情绪。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膝上轻轻敲了敲。
“该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你是大坂的御前,怀的是羽柴家的神子。他毛利辉元,是来叩拜神子,祝贺神子之孕的臣子。明白吗?”
你是主,他是臣。
这句话,如同定心丸,也如同最华丽的冠冕,戴在另殿的头上。她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脸颊都微微发烫。
“是……妾明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更符合“御前”的身份,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心翼翼地补充道,“那……届时,殿下会在吗?”
她问得含蓄,但意思很明显——她希望他在。希望他能亲眼看着毛利辉元在她面前低头,希望他能站在她身边,为她,也为他们的孩子,撑起这份无上的荣光。
赖陆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那目光平静,却似乎将她那点心思看得透彻。片刻,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让淀殿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连忙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过于明亮的光彩。
“妾……谢殿下。” 她再次伏身,这一次,动作流畅,带着一种重新拾回的、属于宠妃的柔顺与妩媚。
赖陆没再什么,只是站起身,目光扫过地上那凉透的、丝毫未动的餐食,又看了看她依旧苍白憔悴、但眼睛却亮得惊饶脸。
“把饭吃了。” 他丢下这句话,不再看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殿下!” 淀殿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赖陆脚步微顿,侧过半张脸。
“您……今夜……” 淀殿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试探。经历了这一的大起大落,她极度渴望他的陪伴,渴望用更亲密的方式,确认这份失而复得的“恩宠”,驱散心底最后一丝残留的不安。
赖陆沉默了片刻,就在淀殿的心又微微提起来时,才淡淡开口:“看情况。”
完,他拉开纸门,走了出去。玄色的阵羽织下摆,在门边一闪而逝。
纸门重新合拢,室内再次只剩下淀殿一人。
但此刻的空气,与之前已截然不同。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绝望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令人微微晕眩的激动,以及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她依旧坐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抬起手,再次抚上自己的腹,那里依旧平坦,但此刻,她却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炽热的份量。
神子……
大坂御前……
毛利辉元……
这几个词在她心中反复回荡,每回荡一次,都让她的心跳更快一分,脸颊更热一分。
她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过于激动的心情,然后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跪坐太久,加上一水米未进,她腿一软,险些又跌坐回去。她扶住旁边的凭几,稳了稳身形,目光落在那些早已凉透的饭食上。
赖陆刚才——“把饭吃了”。
她抿了抿唇,忽然觉得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是的,她要吃饭,她要好好保养身子。为了她自己,更为了她腹中的“神子”,为了不久之后,在赖陆的注视下,接受那位西国霸主毛利辉元的朝拜。
“阿静!正荣尼!” 她扬声唤道,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亮,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新焕发的生气。
纸门立刻被拉开,阿静和正荣尼端着一直温在灶上的、新的粥菜,快步走了进来。两人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尤其是看到淀殿虽然眼睛红肿、发丝凌乱,但脸上却已没了之前的死灰,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时,更是惊讶。
“御前,您……” 阿静心翼翼地将食案放下。
“我饿了。” 淀殿打断她,自己动手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长发,尽管手指还有些微颤,但动作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急切,“把粥给我。还有,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阿静和正荣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和一丝了然。虽然不知道内府公进来后了什么,做了什么,但看淀殿此刻的样子……似乎,又晴了?
“是,御前。” 两人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手脚麻利地伺候起来。
淀殿端起那碗温热的粥,口口地吃着。米粥的温热顺着食道滑下,温暖了她冰冷了一整的胃,也仿佛温暖了她那颗刚刚从冰窟里捞出来的心。
她一边吃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又将目光投向了赖陆随手放在案上的那卷文书。朱红的“五七桐纹”印章,在昏暗的室内,依旧刺目。
她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个毫不掩饰的、灿烂的、甚至带着几分得意与野心的笑容。
大坂御前……
她细细咀嚼着这个称呼,只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味,更加……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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