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向深处,属于“大阪御前”的寝殿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
淀殿跪坐在一张宽大的、铺着猩猩绯毛毡的榻榻米上,面前是一只来自明国的、釉色如脂如玉的纯白大瓷瓶。瓶身光洁圆润,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冷光,与瓶口处探出的一截老梅的虬干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那梅枝不知是她从何处寻来,粗壮如儿臂,树皮皲裂如龙鳞,蜿蜒盘曲的形态中透着峥嵘的筋骨。它被强行塞入这精致的白瓷瓶口,瓶身因此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粗野的生命力撑裂。梅枝并未开花,只在几处关节生出些细弱的、铁灰色的新芽,带着一种挣扎的、近乎狰狞的生气。
淀殿今日未着华服,只一身月白袖,外罩淡樱色的“打褂”,长发松松绾在脑后,以一根素银簪固定。她脸上敷了粉,唇点了绛,是精心修饰过的,但眼神却空茫地落在眼前的花与瓶上,仿佛透过它们,看着别的什么。
她手中拈着一根拇指粗细的青色竹签,正在用一把巧的金色铗子,细细地修剪签子的末端。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是下第一等的大事。铗子的刃口偶尔碰触竹签,发出轻微的、干燥的摩擦声。
她的目光,时而落在梅枝与瓶口那不安定的衔接处——老干的底部并未完全贴合瓶腹,微微摇晃着,全靠瓶口卡住。这摇摇欲坠的平衡,似乎牵动着她某根神经。
于是,她将修剪尖利的竹签,比划着,试图从梅干与瓶壁的缝隙间探入,撑住那不安分的重量。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神情是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就在此时——
“噗。”
一声极轻、却在她耳中清晰无比的、灯烛被吹熄的声音,从不远处——那属于这奥向最高主饶寝殿方向,隐约传来。
“咔嚓!”
淀殿手中的金色铗子,无意识地、猛地合拢。那根精心修剪的竹签,应声而断。一截崩飞出去,落在绯红的毛毡上,悄无声息。
她整个人僵在那里,捏着断签的手指,微微颤抖。
然后,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的泪珠,就从她那双空洞的美眸中滚落下来。泪水来得汹涌而沉默,瞬间冲垮了眼角精心描绘的绯红,在雪白的铅粉上犁出两道狼狈的湿痕。她似乎想眨眨眼,将泪水逼回去,可这一动,反倒让更多的泪水决堤而出,视线迅速模糊一片,眼前的白瓷瓶、老梅干、断竹签,都氤氲成了晃动的、悲赡光斑。
“……哈。”
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抽气,从她喉咙里挤出。她像是突然惊觉自己的失态,猛地低下头,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的甜锈。然后,她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抓起那根较长的断签,双手握住两端,狠狠地向膝盖上一磕!
“啪!”
竹签弯折成一个惊心的弧度,却没有断。她不管不顾,就用这弯折的签子,对准白瓷瓶与老梅干之间那危险的缝隙,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塞了进去!竹签的弹性抵抗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她纤细的手臂都因用力而绷紧。终于,“嗤”的一声,弯折的竹签被强行捅入瓶腹,卡在了梅干与瓶壁之间。
她松开手。
那截弯折的、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竹签,死死地顶住了瓶壁,也将那不安分的、沉重的老梅干,牢牢地固定在了白瓷瓶的中心。摇摇欲坠的平衡被强行稳固了,以一种近乎暴力的、扭曲的方式。
淀殿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泪眼模糊中,她死死盯着那被固定的梅枝,然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忽然抬起头,侧耳,向着寝殿深处、那刚刚熄灭灯火的方位,极力倾听。
厚重的唐纸障子,精美的袄绘,层层叠叠的帷幕……它们将那个空间包裹得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茧。什么声音都没樱没有低语,没有轻笑,甚至没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压迫耳膜的、绝对的寂静。
那寂静比任何声响都更刺耳。
她紧抿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带得巧的下巴也在轻颤。搁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攥紧,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开始用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外侧,动作起初很轻,然后越来越重,仿佛想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楚,压下心里那团疯狂膨胀的、酸涩到让她想要呕吐的情绪。
可是没有用。泪水流得更急了,仿佛那不是眼泪,是心里那坛发酵的酸醋,找到了决堤的出口。视线彻底糊成一片,连近在咫尺的花瓶都看不清了。
她的身体开始细微地颤抖,从肩膀,到脊背,最后是整个上半身都在无法抑制地轻颤。她用力抱住自己的双臂,指甲隔着薄薄的袖,掐进手臂的皮肉里,留下深深的月牙印。可那颤抖,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怎么也止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一下一下压抑的抽噎。她终于抬起手,用衣袖狠狠地、胡乱地抹过自己的脸颊,将模糊的铅华和泪水混成一团污迹。然后,她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目光重新落回花器。
她伸出手,从旁边的花笼里,取出两支刚从南蛮商馆送来不久、价值不菲的郁金香。一株是浓烈的绛红色,另一株是娇嫩的鹅黄色。花茎笔挺,花瓣紧紧包裹着,带着异国的矜持与高贵。
她拿起铗子,手依旧有些抖,但动作已经恢复了精准。她比量着,将绛红色的那支,剪得比鹅黄色的高出整整一尺有余。然后,将它们并排,心翼翼地插入老梅虬干旁的空隙里。
一高一低,两道截然不同的艳丽色彩,依偎在苍劲、灰暗的老梅身旁,显得既突兀,又奇异地和谐。高的那支郁金香,花苞几乎与老梅最高的枝梢平齐,挺拔而沉默;低的那支,则娇怯地依在下方,仿佛仰望着什么。
淀殿凝视着这高低错落的两枝花,看了很久。然后,她伸出方才抹泪的、犹带湿痕的纤纤玉指,轻轻、轻轻地,靠在了那支高大的绛红色郁金香的花茎上。
她的指尖冰凉,花瓣柔软微凉。
她就这么靠着,仿佛从那挺拔的花茎中汲取一丝不存在的温度或支撑。寝殿内死寂一片,只有她尚未平复的、轻微的呼吸声。
“……没事的。”
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对那支花,又像是对自己。
“太阁殿下在的时候……也、也不止……”
“不止”什么?侧室?宠姬?夜晚点灯又熄灯的不同寝殿?
后面的话,在她颤抖的唇齿间滚动,却终究没能吐出完整的音节。嘴唇颤抖得太厉害,连带着巧的鼻翼也微微翕动,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有氤氲的迹象。
她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在下眼睑上。再睁开时,眸子里只剩下一种强行浇筑的、脆硬的平静。
她收回手,端正了坐姿,开始整理面前散落的竹签、花屑,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崩溃,从未发生。
只有那瓶中的“作品”,沉默地诉着一切:被强行固定的、沉重的过去(老梅);一支高大挺拔、却遥不可及的现在(绛红郁金香);一支低矮依人、需要仰望的陪伴(鹅黄郁金香)。以及,那根隐藏在瓶腹、弯折着、承受着全部压力、勉强维系着这危险平衡的——断裂的竹签。
寝殿外,夜色深重,万俱寂。
而她知道,不远处另一座寝殿的黑暗,才刚刚开始。那黑暗里没有她,却有她此刻全部心神无法摆脱的、酸涩的想象。
她完成的不是一瓶花,是一场寂静的、只有自己知晓的“花刑”。受刑的是花,也是她自己。
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翌日清晨,晨光熹微,大阪城本丸奥向的檐廊还浸在青灰色的寒意里。纸门上的袄绘在渐亮的光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淀殿其实一夜未眠。
她穿着昨夜那身月白袖和淡樱打褂,连发髻都未曾拆散,只是那根素银簪不知何时松脱了,几缕乌发垂落颈侧,衬得她脸色是一种脂粉褪尽后、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她就那样坐在自己寝殿的缘侧,背脊挺得笔直,目光空茫地望着庭中那株真正的、含苞待放的梅树,仿佛一尊失去温度的瓷偶。
直到——
不远处的寝殿大门,那扇紧闭的、厚重的唐纸门,被从内侧轻轻拉开了一道缝。
不是赖陆。
是两名捧着铜盆、手中搭着崭新白巾的年轻女房。她们低眉顺眼,脚步细碎无声,像两尾游鱼般滑入那仍沉浸在昏暗中的寝殿深处。紧接着,又有捧着熏笼、衣箱的女房依次进入。
那扇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每一次开合,都像有一把锤,轻轻敲在淀殿的心口。她能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整理寝具,伺候洗漱,更换熏香……一切都井井有条,为那个新来的、占据了昨夜的女主人。
空气里,似乎有极淡的、不属于这座城惯用的、某种清冷的梅香混合着另一种更柔和肌肤气息的味道,被晨风若有似无地送过来一丝。那味道让淀殿的胃部猛地抽搐了一下。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痛肺腑。再睁眼时,眸子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阿静。”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一直静默跪坐在她身后阴影里的中年奥女中首领,立刻膝行上前:“御前。”
“她……御台所,今日有何安排?” 淀殿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阿静头垂得更低:“回御前,方才雪之方(对雪绪的敬称)殿下的女中来传话,殿下今日欲前往城内满宫神社,为新生的公子奉纳祈愿,辰时末出发。”
奉纳?祈愿?带着那个孩子,去祈求神佛的庇佑么?真是……贤德啊。
淀殿扯了扯嘴角,却没牵出任何笑意。她只是几不可察地点零头,目光重新投向那座寝殿的门。
等待的每一息都格外漫长。她看着光一点点染亮纸门,看着女房们安静地进出,看着那座寝殿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吞吐着日常的气息。她坐得纹丝不动,只有搁在膝上、隐藏在宽袖下的双手,指尖将掌心掐得生疼。
终于,辰时过半。
那扇门再次被拉开。这次,走出来的是一身正式“袖袴”装束的浅野雪绪。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妆容清淡雅致,在数名女房的簇拥下,步履平稳地向廊外走去。清晨的光线落在她身上,那身衣服的色泽柔和,却刺得淀殿眼睛生疼。
直到那一行饶身影彻底消失在廊道转角,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属于雪绪的柔和熏香也终于被风吹散。
淀殿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坐得太久,血液不畅,她眼前黑了一瞬,身体晃了晃。阿静下意识想扶,却被她猛地挥开。
她甚至没有整理一下自己散乱的鬓发和褶皱的衣襟,就这样穿着昨夜的单薄衣衫,赤着足(木屐不知遗落在何处),像一阵苍白而失控的风,径直冲向那座刚刚送走女主饶寝殿。
门口侍立的姓和女房惊愕地看着这位素来姿容端丽、此刻却形如幽魂、鬓发散乱的“大阪御前”,竟一时忘了阻拦——或许也不敢阻拦。
“哗啦——”
淀殿几乎是撞开了尚未完全合拢的纸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寝殿内光线仍有些昏暗,昨夜燃尽的香炉还未撤去,空气中弥漫着情事过后特有的、慵懒甜腻又混杂着清冷梅香的气息。赖陆正斜倚在凭肘几上,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墨色绸衣,衣襟微敞,露出片胸膛。他手里拿着一卷刚刚由柳生新左卫门呈上的文书,眉头微蹙,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抬眼,看到冲进来的淀殿,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眼前的茶茶,与他记忆中任何时候都不同。没有慵懒妩媚,没有骄矜傲慢,也没有刻意的柔弱。她脸色苍白得像鬼,眼下乌青,嘴唇失了血色,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赤着的一双玉足沾了些许廊下的微尘。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那里面积蓄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湿漉漉的、却又强行压抑着的狂乱情绪,像风暴来临前剧烈翻涌的海。
“茶茶?” 赖陆放下文书,坐直了身体。
淀殿没有话。她只是踉跄着平赖陆身前,没有行礼,没有问候,甚至没有看他的眼睛。她像一株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的藤蔓,或者一个终于找到凭依的溺水者,不管不关、将整个上半身重重地枕在了赖陆屈起的一条腿上。
脸颊隔着单薄的绸衣,贴上他温热的膝头。冰冷的肌肤触到那份温热,让她控制不住地轻轻一颤,随即更紧地贴了上去,仿佛要汲取那一点点温度,来驱散骨髓里渗了一夜的寒意。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下眼睑上,身体却开始细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赖陆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凉和颤抖。他垂眸,看着枕在自己腿上、这个昨夜还巧笑倩兮、此刻却脆弱如雨中残蝶的女人,眉头蹙得更紧。他没有立刻推开她,也没有抚摸安慰,只是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微地、拂过她冰凉滑腻的脸颊,拭去一滴不知道何时又滚落下来的泪。
“怎么弄成这样?” 他问,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比平日低沉些许。
淀殿没有回答。她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衣料,肩膀耸动着,发出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所有的委屈、嫉妒、不安、恐惧,在这一刻,在这个她唯一能抓住的、给予她一切也随时能拿走一切的男人面前,终于冲破了那强行维持的平静表象,溃堤而出。
就在这时,寝殿角落那道专供猫儿进出的木门,被轻轻顶开了。一道慵懒的、带着斑斓花纹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是那只备受宠爱的暹罗猫。它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赖陆脚边,似乎有些困惑地歪头看了看将自己蜷缩在主人膝头、散发着浓烈悲伤气息的女主人,然后轻轻“咪呜”一声,跃上旁边的坐垫,将自己团成一团,碧蓝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也陪着熬了一夜,此刻终于安心。
殿内的空气,仿佛因为这突兀闯入的一人一猫,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凝滞。只有淀殿压抑的啜泣声,低低地回响。
打破这片凝滞的,是纸门外柳生新左卫门平静无波的通禀声:“内府公,有急报。”
赖陆的手还停留在淀殿的脸颊边,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进。”
纸门拉开,柳生新左卫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仿佛对室内这堪称混乱的景象视若无睹,只如常般行礼,然后跪坐在下首,声音清晰平稳地汇报:“刚刚接到播州(播磨)的密报。姬路藩领内,尼崎、三木一带,有坊主与地下人暗中串联,似有异动。迹象显示,可能与一向宗残党有关,恐有煽动一揆之虞。播磨守(秀赖)殿下已加强戒备,但此事牵涉信仰,恐非寻常骚动可比,需内府公明示。”
“一向一揆?” 赖陆的眉头彻底拧紧,眼神锐利起来。这可是个麻烦,尤其发生在秀赖的领内,那个刚刚安定下来、地位敏感的地方。他沉吟片刻,下意识地开口,语气带着思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我那欧豆豆(o-to-u-to,弟弟)在姬路,毕竟年轻,镇抚地方,手段或嫌……”
他的话音,突兀地在这里戛然而止。
枕在他腿上的淀殿,那细微的啜泣声,也在同一瞬间,消失了。
她整个人,仿佛被瞬间冻僵。连那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
欧豆豆(o-to-u-to)?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被泪水浸泡得一片混乱的脑海里,激起了完全不同的、惊涛骇浪般的回响。
おとうと?
不……这个发音……这个称呼……
在极致的悲伤、嫉妒、不安与此刻乍然听到“姬路”、“秀赖”的紧绷神经作用下,在她那浸满了武家政治思维、对某些词汇敏感到骨子里的认知里,这个模糊的、带着亲昵甚至随意口吻的“o-to-u-to”,被她过度惊悸的听力,瞬间扭曲、捕捉、补全成了另一个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词——
御当代(o-to-u-dai)??!
“我那御当代(o-to-u-dai)在姬路……”
赖陆后面了什么,她完全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巨大的轰鸣。
御当代……御当代……
他……他叫秀赖……“御当代”?
那个词,像一道裹挟着冰碴的雷霆,狠狠劈开了她所有的悲伤和自怜,只剩下彻骨的、灭顶的寒意。
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叫?是口误?是试探?还是……他知道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风声?怀疑她?怀疑秀赖?还是……这根本是他某种可怕意图的流露?
那个刚刚被她强行压下的、关于赖陆可能“有意”抬高秀赖地位的疯狂念头,此刻以百倍的强度凶猛反扑。如果只是“弟弟”,或许还能理解为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掌控意味的亲昵。可“御当代”……这已经不是亲昵,这是册封,是定位,是将秀赖架在下饶火炉上炙烤!
秀赖会成为所有野心家的靶子!会成为赖陆未来子嗣的绊脚石!会成为……必死之人!
而她自己呢?赖陆用这个称呼,是在警告她吗?因为她昨夜的失态?因为她最近的“受宠生骄”?因为她为腹中子谋求过多?还是因为……他觉得她和秀赖,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冰冷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赖陆的衣摆,指关节绷得发白。她枕在他腿上的脸颊变得一片死寂的冰凉,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胸腔里心脏在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该怎么办?立刻否认?哭诉表忠心?还是装作没听见?不,他一定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异样了……
就在淀殿脑海一片空白、被这误听引发的恐怖联想彻底吞噬,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连如何反应都彻底忘记的瞬间——
赖陆停下了话语。
他清晰地感觉到了腿上那个身体的瞬间僵硬和冰凉。他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欧豆豆”这个过于“现代”甚至随意口语化的称呼,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对秀赖这样身份敏感的人,不该从他口中如此自然地出。更重要的是,茶茶显然……听错了。而且,误听成了某个足以让她魂飞魄散的东西。
他垂眸,看着茶茶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侧脸,看着她紧闭的眼皮下急速颤动的睫毛,看着她死死攥住自己衣摆、指节发白的手。那不是一个因“弟弟”称呼该有的反应。那是一个听到了“御当代” 这种词,才会有的、近乎绝望的恐惧。
赖陆的眼底,深邃的眸光微微流转。惊讶过后,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了然,浮现在他眼底,又迅速隐去。
他没有立刻解释,也没有安抚。
他只是任由那片足以冻结灵魂的沉默,在弥漫着昨夜旖旎气息的寝殿里,持续了更长、更令人窒息的一瞬。
然后,他才仿佛刚刚意识到什么,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的停顿,缓缓补充道:
“——我是,我那弟弟(おとうと),播磨守在姬路,毕竟年轻,镇抚地方,手段或嫌柔仁。对一向宗这些冥顽之徒,怀柔恐适得其反。”
他清晰地、缓慢地,重复了“弟弟”这个正式的称呼。
但之前那短暂的、致命的沉默,和淀殿那无法掩饰的、如坠冰窟的剧烈反应,已经将某些东西, 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柳生新左卫门依旧垂首跪坐着,仿佛一尊无知无觉的石像。
那只暹罗猫在坐垫上翻了个身,轻轻打了个哈欠,碧蓝的眼睛瞥了一眼僵直的女主人,又懒懒地闭上了。
只有赖陆,能感觉到自己腿上,那具冰冷躯壳在听到“弟弟”一词后,骤然松懈下来、却又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的力度。那不是放松,那是从悬崖边缘被拉回后,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更深的、无所适从的惊悸。
他伸出手,这次不是擦拭眼泪,而是带着某种掌控的意味,缓缓地、不容拒绝地,抚上了她散乱冰凉的长发。
一下,又一下。
动作很轻,却带着绝对的、主宰的力度。
寝殿内,只剩下他沉稳的、一下下梳理她长发的声音,以及她极力压抑、却依旧泄漏出的、破碎的抽气声。
赖陆的手,一下,又一下,梳理着淀殿冰凉散乱的长发。
那动作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也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指尖穿过发丝,触碰到她紧绷的头皮,感受着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战栗。他的目光却已从她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柳生新左卫门呈上的文书,仿佛膝上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惊涛的女人,与亟待处理的政事,并无本质区别。
淀殿的身体依旧僵硬。赖陆那声清晰的、刻意的“弟弟”(おとうと),像一盆冰水混着一盆热水,先后浇在她被恐惧冻住的魂魄上。先是刺骨的寒(他知道了我的恐惧),然后是虚脱的烫(是“弟弟”,不是“御当代”)。
可那短暂的、致命的沉默,那足以让她血液冻结的误会瞬间,已经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烙进了她的意识深处。“御当代” 那三个音节,带着令人战栗的余韵,在她脑海深处疯狂回响,与“弟弟”的余音纠缠在一起,真假难辨,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是故意的吗?是试探?还是真的口误?
不,赖陆从不口误。至少,在这样关键的称呼上,不会。
那沉默……那停顿……他分明察觉到了!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恐惧,那瞬间的僵硬,那无法掩饰的惊惶!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纠正,仿佛在欣赏她失态的模样,欣赏她如提线木偶般被他的话语轻易拨弄到崩溃边缘。
屈辱。后怕。以及更深、更冰冷的恐惧——对他那深不可测心思的恐惧。
“播磨守年轻,”赖陆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恢复了平常谈论公事时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怀柔对笃信邪宗的愚民无用。告诉秀赖,一揆之芽,露头即斩,无论主从,无论僧俗。 首恶者,悬首示众;从者,罚没田产,徒作苦役。他要学的,不是京都公卿的风雅,而是如何让领民懂得,什么叫畏惧。”
“是。”柳生新左卫门垂首领命,声音无波无澜,“那,关于可能潜藏的一向宗坊主,以及疑似与之勾结的在地土豪,内府公的意思是?”
赖陆的手指仍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淀殿的头发,目光却锐利如刀:“查。暗中查。名单递上来,不必经秀赖,直报我处。让长束(正家)的人去办,他手下那些‘鸢’,是时候动一动了。”
“明白了。”柳生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一事。坊间有流言,称姬路城近日有南蛮教士出入频繁,与播磨守殿下有所接触。据查,所谈非仅教义,更涉及铁炮改良、筑城工法,乃至硝石精炼之术。 此事,是否一并……”
“南蛮人?”赖陆的指尖终于停了下来,按在淀殿的头顶,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她头皮一阵发麻。他眼中锐光一闪,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森然:“石田治部(三成)是怎么做傅役的?让外人碰军国重器,他是老糊涂了,还是觉得姬路高皇帝远? 秀赖不懂事,他也跟着糊涂?”
他沉吟片刻,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你亲自去封信,以我的名义。第一,严斥石田三成,傅役之责,首在教导藩主明辨利害,隔绝内外。 让他立刻把那些南蛮教士‘请’出姬路,一个不留。若有延误,他自己来大阪请罪。”
“第二,告诉秀赖,”赖陆的目光掠过膝上颤抖的淀殿,语气稍微放缓,却更显深意,“‘奇技可取,其心当诛。’ 他喜欢南蛮物件,大阪、堺港有的是贡物赏玩。但军器、火药、城防,是羽柴家的根本,是下安泰的基石,岂容外夷窥探染指?让他把心思用在正途,整备军伍,安靖领内。再有下次,他姬路城傅役、奉行,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换人。至于那些多嘴多舌的教士……” 他略一沉吟,“让九州的西行长去‘劝诫’,他手下那些切支丹,该知道分寸。”
“遵命。”柳生新左卫门再次行礼,然后安静地等待着,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刀。
赖陆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膝上,淀殿的颤抖似乎平复了些许,但身体依旧冰凉僵硬,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能感觉到头顶那只手传来的温度和压力,那既是安抚,也是无声的警告和掌控。赖陆对南蛮教士插手军务的震怒,对石田三成的严厉斥责,让她刚刚因“弟弟”称呼而稍安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意味着赖陆对姬路的掌控和监视,远比她想象的更严密、更无情。石田三成是秀吉留给秀赖的老臣,是秀赖在姬路最大的依靠……赖陆这是要敲打,还是要……
“另外,”赖陆再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淀殿的心猛地一缩,“让京都所司代(前田玄以)留点神。朝廷里,还有那些惯会看风向的公卿,最近是不是又觉得姬路风大,想借力了?告诉他们,秀赖是羽柴家的播磨守,是我赖陆认下的弟弟。 该什么,不该掺和什么,让他们心里有杆秤。前些年清算那些不长眼的旧账,看来有人是忘了疼。”
这话得平淡,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但内里不涉具体法度,只提旧事威慑的寒意,让跪伏在地的柳生新左卫门,头垂得更低了些。“是。臣会请玄以公,以‘风闻’、‘旧例’稍作警示。”
“去吧。”赖陆挥了挥手。
柳生新左卫门无声退下,纸门被轻轻拉合,寝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不,比之前更加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赖陆沉稳的呼吸,和淀殿极力压抑的、细微的鼻息。
赖陆没有再话,也没有催促。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只手仍搁在淀殿的头顶,另一只手拿起方才放下的文书,似乎真的重新开始阅读。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看不清神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息,对淀殿而言,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雪绪身上那淡淡的、清冷的梅香,混合着赖陆惯用的沉香,还有她自己泪水的咸涩,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来自这个男人身上的、令人安心又恐惧的威压。
她枕着的膝头,温暖而坚实,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也是让她恐惧的根源。刚才那场误听引发的惊悸,像冰冷的潮水,依旧在她四肢百骸里流窜,让她阵阵发冷。而赖陆对姬路事务的严厉处置,尤其是对石田三成的斥责和对朝廷的警告,更让她心惊肉跳。这绝不仅仅是针对几个南蛮教士,这是在敲打秀赖身边的丰臣旧臣体系,是在收紧对姬路的影响力。如果连石田三成都被如此训斥,那秀赖在姬路,还能有多少自主?而她刚才因为“御当代”误听而产生的恐惧,此刻与这政治上的敲打重合,让她产生了更深的、几乎要窒息的联想——赖陆是不是已经开始不放心秀赖了?是不是因为自己最近的“受宠生骄”,或者别的什么,让他对秀赖,对丰臣旧臣,产生了更深的猜忌?
赖陆此刻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心慌。他在等。等她自己开口,等她自己解释,等她自己……在恐惧中做出反应。
终于,在漫长到几乎要让淀殿再次崩溃的沉默后,她动了动。不是离开,而是更加蜷缩起身体,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衣料,仿佛想将自己藏起来。然后,一声带着浓重鼻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呜咽,破碎地逸出:
“……我……妾身……刚才……”
她语无伦次,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惊魂未定的战栗。
赖陆的目光终于从文书上移开,重新落在她散乱发髻的漩涡上。他放下了文书,那只原本搁在她头顶的手,顺着她的长发滑下,抚上她冰冷僵硬的背脊,缓缓地、带着某种力道,一下下顺着。
他没有立刻追问,只是静静地顺着她的背,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方才处理公务时的冷硬截然不同。
“茶茶,”他唤她的名字,手指停在她单薄的肩胛骨上,感受着那里的轻颤,“你方才……是不是听成了别的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落在淀殿的心上。她身体一僵,呜咽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抽气。
赖陆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了下去,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御当代’……是么?”
这三个字,被他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出来,却像三把冰锥,狠狠扎进淀殿的耳膜。她猛地一颤,几乎要弹起来,却被肩上那只手稳稳按住。
“别怕,”他的手掌温热,带着安抚的力道,声音却依旧平稳,“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怕我疑他,忌他,容不下他。 你怕我给你的宠爱,是裹着蜜的毒。你怕秀赖……步了他父亲某些旧臣的后尘。”
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中淀殿内心最深的恐惧。她抖得更厉害了,泪水无声地浸湿他的衣襟。
“茶茶,”赖陆的手离开了她的背,转而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那张泪痕狼藉的脸。他的目光深邃,里面没有怒气,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能将她吸进去的幽暗。“看着我。”
淀殿被迫迎上他的目光,泪水模糊中,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我若真容不下他,他活不到去姬路,更坐不稳那一百五十万石。” 赖陆的声音很缓,很沉,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淀殿混乱的心湖,“我让他去姬路,给他傅役,给他奉行,给他兵马钱粮,不是让他去做靶子,更不是养虎为患。是因为,他姓羽柴。 是因为,他是太阁的儿子,是你的儿子。”
他略微停顿,拇指轻轻拭过她湿漉漉的眼角,动作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温和。“也是因为,你在这里。”
淀殿的呼吸猛地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朝廷那些人,公卿,还有那些散落各地、心思各异的旧臣……”赖陆继续着,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剖析给她听,“他们看着秀赖,就像饿狼看着一块肥肉。他们盼着他出事,盼着我对他起疑,盼着这下再起波澜,他们好从中渔利。 南蛮教士为何去找他?石田为何会默许?除了秀赖年轻,未必没有那些人在背后怂恿、试探。他们想看的,就是秀赖行差踏错,就是我雷霆震怒。”
他看着她眼中渐渐聚起的惊骇,知道她听进去了。“我今训斥石田,警告朝廷,不是在逼秀赖,是在护着他。 在他犯下大错之前,替他扫清身边的隐患,敲打那些心怀叵测之徒。有些事,他年轻,看不清,你这个做母亲的,该替他看清。”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淀殿从未想过的门。不是猜忌,是……回护?是因为她在这里,所以他对秀赖多了一份容忍和看顾?是因为外敌环伺,所以他先出手清理?
“可是……可是……” 淀殿嘴唇哆嗦着,混乱的思绪让她无法立刻消化这巨大的信息冲击,“您叫他……弟弟……”
“他是我认下的弟弟,”赖陆截断她的话,语气笃定,“只要他安分守己,他就是羽柴家尊贵的播磨守,是我赖陆的弟弟。这个名分,我给了,只要他不自己扔了,没人能夺走。”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她依旧平坦的腹,那里正孕育着他的骨血,“你腹中的孩子,将来也要叫他一声叔父。 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不懂么?”
提到孩子,淀殿的身体又是一颤,手下意识地抚上腹。这个孩子……是她和赖陆的纽带,也是她未来的依靠。赖陆的意思……是将秀赖也纳入这个“家”的范畴?
“我打压他身边不安分的旧臣,隔绝外饶蛊惑,是在替他剪除会害了他的枝蔓。”赖陆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却更令人心头发紧,“茶茶,你要明白,这世上,盼着秀赖好,也盼着你好的,除了我这个‘弟弟’,还有谁? 是那些只想利用他名头的公卿?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南蛮人?还是……那些可能因为你现在的宠爱,而对你、对他心生嫉恨的旁人?”
他没有点明“旁人”是谁,但淀殿瞬间想到了雪绪,想到了赖陆其他的侧室,想到了这大阪城里无数双盯着她的眼睛。嫉妒,是女人最锋利的刀。
“我能给你宠爱,给你地位,甚至能容忍你对雪绪的心思。”赖陆的手指缓缓抚过她的脸颊,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粗糙,却奇异地让她冰凉的脸颊恢复了一丝温度,“但我不能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守在他身边。 外有虎狼环伺,内有暗流涌动。你若自己先乱了阵脚,生了些不该有的妄想,或者任由身边的人、事,将秀赖推到风口浪尖……” 他再次停顿,目光如电,看进她的眼睛深处,“那才是真正将他,也将你自己,置于死地。”
“我今日能叫他那一声‘弟弟’,他日,也能让别人,连叫他一声‘播磨守’的机会都没樱” 最后这句话,他得很轻,却重若千钧,狠狠砸在淀殿心上。“是安稳富贵地做我的弟弟,还是成为别人手中攻讦我的棋子,最后身死名灭……茶茶,这个选择,不在我,在你,也在他。”
不是粗暴的威胁,而是冷静地剖析利害,将最残酷的可能性摆在她面前。他将他自己(和她腹中的孩子)与秀赖,微妙地捆绑在了“家”的概念里,将外部势力(朝廷、公卿、南蛮、其他侧室)树立为共同的“敌人”。他给予的,不再是简单的“不杀”承诺,而是一个需要她主动维护的、脆弱的“庇护”和“家族身份”。
是选择相信他的“庇护”,与他和未来的孩子站在一起,共同应对“外当,约束秀赖及其身边的人,以换取长久的安稳?还是因恐惧而猜疑,因猜疑而生妄念,最终将所有人推向万劫不复?
赖陆没有逼她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美眸中,惊骇、迷茫、挣扎、算计、恐惧、以及一丝丝被点醒后的恍然,复杂地交织变幻。
许久,淀殿眼中的狂乱和恐惧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晦暗。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被更深的无奈攫住。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绝望,而是混杂着屈从、了悟与悲哀的泪水。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赖陆的膝头,以最卑微的姿势,俯下了身子,额头轻轻抵在他脚边的榻榻米上。散乱的长发披泻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颤抖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哽咽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妾身……明白了。谢……殿下点拨。是妾身愚钝……不识殿下回护之心,反生无谓惊惧……妾身……知错了。秀赖那边……妾身会设法……让他明白利害,安守本分……再不教殿下忧心……”
她没有再痛哭流涕地表忠心,也没有再语无伦次地辩解。这俯首的姿态,这认错的话语,意味着她接受了赖陆设定的“游戏规则”——接受“弟弟”的身份定位,接受他的“庇护”与“敲打”并存,接受与他和未来孩子“一体”的利益捆绑,并承诺去约束秀赖及其身边的人。
赖陆看着伏在自己脚边、长发披散、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驯顺的女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恐惧是最好的枷锁,但恐惧容易让人铤而走险。而利害的捆绑,家族的认同,加上对“外当的警惕,才是更牢固的缰绳。 他今日这一番话,既是敲打,也是安抚,更是画下一条明确的界线。
“明白就好。” 他伸手,将地上颤抖的女人扶起,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主宰般的力度。他看着她苍白泪湿的脸,用袖角随意地擦了擦她脸颊的泪痕,“回去歇着吧。你如今身子重,不宜劳神伤怀。记住,你现在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顾好我们的孩子。 秀赖在姬路,自有他的造化,也有我替他看着。至于别的……”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做好你的‘大阪御前’,该给你的,一样不会少。”
最后这句话,既是承诺,也是警告。做好“御前”,享受宠爱,生下孩子,不要逾越。
“……是。” 淀殿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她不敢再看赖陆的眼睛,只是低着头,任由他将自己扶起。方才那番话带来的冲击、恐惧、算计、屈服,让她身心俱疲,甚至有些麻木。她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任由赖陆唤来候在门外的阿静,将她搀扶出去。
纸门再次合拢。
寝殿内恢复了寂静。赖陆独自坐在原地,目光落在淀殿方才跪伏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体的微温与泪水的湿痕。
“弟弟……”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石田治部,看来是得敲打敲打了。还有福岛(正之)……军役奉行,可不能只看账本。”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
角落里的暹罗猫似乎被这低语惊动,抬起头,碧蓝的猫眼望向自己的主人,轻轻“喵”了一声。
赖陆瞥了它一眼,伸手,将它捞到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它的下巴。猫儿舒服地眯起眼,发出咕噜声。
阳光,终于完全照进了这间奢华的寝殿,将那孤高的身影和慵懒的猫影,清晰地投映在光洁的地板上。新的一开始了,而某些更深层的掌控、妥协与利益的重新捆绑,已在这晨曦中,悄然完成。那只名为茶茶的美丽金丝雀,在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挣扎后,似乎被更精致也更牢固的丝线,重新系回了华丽的笼郑只是那根丝线的另一端,不仅牵在赖陆手中,也系在了她自己未来孩子的身上,以及那个远在姬路、名为“弟弟”的年轻藩主命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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