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城本丸深处,一隅僻静的“广间”。
纸门紧闭,炉中炭火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将三名男子的身影投在素白的墙壁上,随火光摇曳,如无声的皮影戏。木下若狭守佐助按刀立于廊下,身影笔直如枪,隔绝了内外一切声息。
室内,赖陆并未坐在上首,而是随意地倚在窗边的榻榻米上,手肘支着凭肘,目光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庭院。他换了常服,一袭深鼠色袖,外罩无纹羽织,姿态看似闲适,但室内的空气却凝滞如胶。
“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炭火的毕剥声都显得突兀。
三人互看一眼。最终,是年逾六旬、须发皆白却目光依旧锐利的黑田孝高率先抚须开口。他声音沙哑,带着历经沧桑的沉稳:
“内府公,大政所此番让御台所殿下携公子前来,其意不言自明。” 孝高顿了顿,观察着赖陆的背影,“江户那位,是在提醒大阪,也在提醒下,谁才是您名正言顺的嫡母,谁认可的御台所,方是羽柴家正统。”
他缓缓道:“老臣愚见,此事宜‘尊而不亲’。御台所既至,当以正室之礼厚待,公子亦当珍视。然大阪奥向,淀殿经营日久,根深蒂固,御台所初来乍到,不宜即刻分权。可赐御台所独立殿阁,一应供给从优,令其安心抚育公子。奥向事务,仍由淀殿主理。此乃稳中求安之道,既不拂逆大政所之意,亦不骤变大阪格局,可免内帷生乱。”
孝高代表的是丰臣旧臣中较为稳健、看重法统与平稳过渡的一派。他的建议核心是“维持现状,名义尊崇,实权不变”。
赖陆未置可否,目光转向结城越前守秀康。这位最早与他共谋、手上沾满德川鲜血的谋主,此刻面色平静,眼神却如出鞘的刀。
“孝高公所言,老成持重。” 秀康开口,语气干脆,“然,恕臣直言,此乃养痈遗患。”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淀殿殿下,御母堂之尊,大阪御前之实,下皆知。其聪慧过人,更得太阁遗泽荫蔽。御台所殿下虽有公子,然长居大阪,若无臂助,不过笼中金丝鸟,何以自处?大政所远在江户,鞭长莫及。”
秀康的目光锐利:“为今之计,当‘以子压人,先声夺人’。请内府公速定公子名分,以‘虎千代’之名公告下,并择吉日,令外样、谱代诸大名依次谒见公子,挟初见之礼’。如此,则嗣君名分早定,人心自有所归。御台所母以子贵,纵无奥向实权,其位亦不可撼动。届时,淀殿殿下纵有千般手段,亦难动根本。此乃斩草除根,一劳永逸之法。”
秀康代表了赖陆嫡系中最为激进、主张快刀斩乱麻、明确未来归属的一派。他的核心是“以继承人确立压倒一潜。
赖陆依旧沉默,最后看向了侧近众笔头柳生新左卫门。这位来自异界的剑客兼谋士,总是最沉静的一个。
柳生新左卫门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孝高公求稳,越前守求断,皆是为内府公基业计。然,臣有一愚见,或可兼顾二者,分而化之。”
赖陆终于稍稍侧过头,示意他下去。
“御台所之来,关键不在御台所本身,而在其所系之法统——大政所之承认,公子之嫡长。淀殿之固,关键亦不在奥向琐事,而在其所持之象征——太阁遗孀之尊,与内府公之独宠。” 柳生缓缓道,“二者所争,看似奥向权柄,实为未来之名分与当下之荣宠。”
“故,可明定名分,暗予荣宠,分而治之。”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公子之名分,当尽早明确,越前守所言极是。然不必急于令下谒见,可先于内府家臣、谱代重臣中范围确立,以安核心之心。对外,可暂称‘若君’,待其稍长,再行大礼。”
“至于淀殿殿下,”柳生继续道,“其所重者,内府公之心也。可以‘情’慰之,以‘名’安之。御台所既来,大阪奥向一应旧惯,可明确由淀殿殿下总理,御台所居别殿,不涉具体事务。此为其一。”
“其二,”他声音更缓,“淀殿殿下腹中之子,无论男女,其诞生之礼,当不下于嫡公子。且……” 他停顿一下,似在斟酌,“内府公可斟酌赐予此子一特殊乳名,以示独一无二之爱重,与嫡长子之‘虎千代’各有寓意,不相冲突,反成佳话。如此,淀殿殿下得其‘情’与‘独’,御台所得其‘法’与‘名’,各得其所,或可相安。”
柳生的策略最为精细狡猾,是典型的“平衡术”和“分割法”。他将继承权(法统)与恩宠(情感象征)剥离,试图同时满足双方的核心诉求,至少是表面上的。
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炭火轻响。赖陆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远处守阁的阴影巍峨耸立。
“知道了。” 他终于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怒,“你们退下吧。”
三人躬身行礼,鱼贯退出。木下佐助在门外对三人微微颔首,依旧如铁塔般守在那里。
赖陆又在窗前静坐了片刻,才起身,拉开纸门,对侍立在外间的年轻姓道:“去奥向。”
他需要亲眼看看,那座他一手构建的、精巧而危险的女性王国,此刻正上演着怎样的暗流。
奥向,那间可以俯瞰庭院的茶室“残月轩”内,气氛与方才广间的凝滞截然不同。
雪绪依旧跪坐在那张萌黄色的褥子上,背脊挺直,姿态无懈可击。她面前的漆盘上,茶碗已空,点心未动。对面的浅葱色蒲团上,淀殿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盛气凌人或刻意怠慢,反而姿态慵懒地斜倚着肘枕,一只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怀中暹罗猫的耳朵。她甚至换了一身更为居家的淡紫色“袖”,长发松松绾着,未施太多脂粉,却别有一种海棠春睡的娇慵风韵。
“……所以,江户虽好,到底比不得大阪城气象万千。” 淀殿的声音带着些许刚睡醒般的沙哑,却软糯入骨,“大政所殿下在江户颐养,自是清净。只是御台所年轻,又带着稚子,长久离了夫君身边,终究不是道理。如今来了便好,这大阪城虽大,往后多走动,也就熟了。”
她话时,眼波并未刻意打量雪绪,反而更多是落在庭中一株将开未开的寒梅上,仿佛只是随口闲谈家常。
“承蒙御前关怀。” 雪绪的声音平静柔和,无一丝波澜,“妾身初来乍到,诸事不明,日后还需御前多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 淀殿轻轻一笑,终于将目光转向雪绪,那目光像是带着钩子,上上下下将雪绪端庄的姿容、一丝不苟的服饰打量了一遍,才慢悠悠道,“你如今是御台所,身份尊贵,这奥向里,原该是你了算。只是我在这城里住得久了,下人们惫懒,规矩难免松些。你若瞧着哪里不合意,尽管吩咐阿静她们去办,若她们办不好,来回我便是。”
她的话得客气,甚至将“主理”之权轻飘飘地推了出来,但字里行间,却处处透着“我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下人都听我的”、“你尽管吩咐,但办不办得成,还得看我”的意味。
雪绪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御前言重了。妾身年轻识浅,能得御前照拂,已是幸事。奥向诸事,自当以御前为准绳,妾身不敢僭越。”
“真是个知礼的。” 淀殿笑意更深,却未达眼底。她放下猫,懒懒地直起身,拍了拍手。廊下立刻有奥女中无声出现,奉上新煎的茶与几样精巧的和果子。
“尝尝,这是京都近来时心‘莺饼’,我吃着还好,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她亲自将一碟翠绿可爱的点心往雪绪那边推了推,动作自然亲昵,仿佛真是位关照儿媳的慈祥婆婆。
就在此时,纸门外传来姓恭敬的通报声:“内府公到。”
淀殿抚弄猫耳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连姿态都未变,只是眼波流转,朝着拉门方向望去,唇角那抹笑意变得真切而慵懒了几分。
雪绪则立刻正身,准备依礼伏拜。
赖陆拉开纸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淀殿慵懒倚坐,如春日海棠;雪绪端坐谨严,如冬日白梅。一室茶香袅袅,看似和谐,空气里却弥漫着只有他才能嗅到的、无声的张力。
“都坐着吧。” 赖陆挥手免了礼,径直走到上首主位坐下,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聊得可好?”
“正着御台所一路辛苦,该好生将养呢。” 淀殿抢先开口,声音甜软,“殿下也是,御台所远道而来,怎不早些过来?倒叫我们妇人自家闲话。”
她语带娇嗔,却将“我们妇人”与“自家闲话”咬得轻轻巧巧,无形中将雪绪划入了“客”的范畴,而自己与赖陆才是“主”。
赖陆不置可否,端起奥女中新奉上的茶,啜了一口,才看向雪绪:“住下可还习惯?若有短缺,直接吩咐奥向便是。”
“谢殿下关怀,一切安好。” 雪绪的回答依旧简洁得体。
赖陆点零头,放下茶碗,忽然道:“方才与孝高他们议了议。你既来了,有些事也该定下。” 他顿了顿,看向淀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奥向诸事繁杂,以往辛苦你了。如今雪绪既为御台所,名分所在,一应内廷规制、用度支取、年节典仪,乃至诸夫人、女中管束,便由她主理。你身子重,正好安心静养。”
淀殿把玩猫耳的手指骤然停住。她脸上的慵懒笑意像是潮水般褪去了一瞬,但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又漾开更柔媚的笑:“殿下的是。妾身早就觉得力不从心呢,如今有御台所接手,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转向雪绪,笑意盈盈,“那往后,可要多多劳烦御台所了。”
雪绪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沉静如水,躬身道:“妾身愚钝,恐有负殿下与御前所托,必当竭力而为,若有不当,还望御前不吝指点。”
赖陆仿佛没看到两人之间无声的交锋,继续道:“至于稚子……” 他目光扫过雪绪,又似无意地掠过淀殿微微隆起的腹,“名分大事,不可轻忽。我已着阴阳寮择选吉日,届时再行商议。”
他没有当场宣布“虎千代”的归属,但将奥向“主理”之权明确交给了雪绪。这看似是偏向雪绪,实则是将管理俗务的职责(繁琐、易得罪人)交给了她,而淀殿失去了“实权”,却暂时保住了“超然”的地位和赖陆的“关爱”(让她“安心静养”)。
但这平衡极为脆弱。雪绪得到了名分和部分实权,却陷入了具体管理的泥潭,且直接面对淀殿多年经营的奥向势力。淀殿失去了日常权柄,却被赖陆以“怀孕需要静养”为由高高挂起,反而更凸显其“特殊”,且“稚子名分”这个最大的炸弹,赖陆选择暂时搁置,留待日后,这成了悬在两人头顶的利剑。
赖陆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便起身道:“我还有些政务,你们自便。” 罢,便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他离开后,茶室内的空气似乎又重新缓缓流动起来,却比之前更加凝滞微妙。
淀殿重新倚回肘枕,抱起猫咪,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它的下巴,目光却飘向庭院,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用只有近处几人能听到的声音,似笑非笑道:
“御台所可听见了?殿下这是将一副重担,交到你肩上了呢。这大阪城的奥向啊,看着花团锦簇,内里的麻烦,可多着呢……往后,可要多多辛苦了。”
雪绪抬起眼,迎上淀殿那看似关怀、实则深不见底的目光,平静地颔首:
“御前教训的是。妾身既在其位,自当谋其政。纵有万难,亦不敢辞。”
两饶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旋即分开。一个依旧慵懒娇媚,一个依旧端庄沉静。
但她们都知道,从赖陆踏出这间茶室的那一刻起,真正的角力,才刚刚开始。而赖陆留下的那个关于“稚子名分”的悬念,将成为悬在奥向上空,最不可预测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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