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二十四年的冬,相较往年来得格外早些。十月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勤政殿紧闭的窗棂,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帝王眉宇间的沉疴之气。
齐越半倚在铺着厚厚貂绒的软榻上,裹着一件玄色绣金龙的常服,脸色较之春日晕厥时好了些,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虚弱却难以掩饰。
他手中握着一份来自渝州的捷报,上面详细陈述了秦王如何以雷霆之势荡平叛乱、诛杀首恶周显,又如何安抚流民、整顿吏治,如今渝州已重归太平,大军不日即将凯旋,字里行间,皆是浴血奋战后的功勋与沉稳老练的治政手腕。
“彘儿……做得好啊……”齐越放下奏报,低低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赞许,甚至带着点父亲的骄傲,“比朕当年,也不遑多让了。”
景安侍立在一旁,闻言连忙奉上一盏温热的参汤,轻声道,“陛下的是,秦王殿下此番平叛,功在社稷,实乃陛下洪福,大晟之幸,只是殿下在外征战辛苦,听渝州冬日苦寒……”
“是啊,快回来了,”齐越接过参汤,啜饮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飘飞的细雪,显得有些悠远,“算算日子,再有一个月,也该到京了。”
这半年来,朝局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下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秦王离京平叛,楚王齐琰则奉旨监国辅政。
沈攸一党在皇帝病中流露出的过度急切引发了齐越的强烈反弹与忌惮后,迅速收敛了锋芒,沈攸本人更是愈发低调谨慎,处理政务只求稳妥,绝不多言。而齐琰,则展现出令人刮目相看的孝顺与能力。
他几乎每日都亲至勤政殿问安,侍奉汤药,事必躬亲;皇帝交办的政务,无论巨细,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批阅奏章至深夜是常事,所提建议也往往切中肯綮,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才干;他态度恭谦,在皇帝面前从不居功,只是仰赖父皇教诲,为父皇分忧是为人子的本分。
这份持重与孝心,确实让缠绵病榻的齐越感到莫大的宽慰,对这个嫡子的能力也越发认可,先前因沈党势大而起的猜忌,在齐琰日复一日的恭谨侍奉中,渐渐被抚平了许多。
然而,身体的衰败是肉眼可见的,纵然有贺观精心调养,汤药不断,齐越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精力在流逝,处理稍久些的政务便觉疲惫不堪,畏寒怕冷,那场秋狩遇刺留下的寒毒,如同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的根本。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齐越放下参盏,望着跳动的烛火,喃喃自语。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攫住了他,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恐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储位悬而未决,始终是社稷最大的隐患,他必须在自己还能掌控局面时,为这万里江山定下名分。
“景安,”齐越的声音低沉而决断,“研墨,铺黄绫。”
景安心中一震,知道这是要写诏书了。他不敢多问,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铺开特制的明黄诏纸,仔细研好浓墨。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墨条摩擦砚台的沙沙声,齐越坐直了身体,提笔蘸饱了墨汁,那明黄的诏纸在烛光下泛着庄严肃穆的光泽,他落笔,字字千钧,笔锋带着帝王的决断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景安屏息凝神,侍立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逐渐成型的字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忍不住,带着极度的关切和谨慎,轻声问道,“陛下……这是……准备立太子了?”
齐越没有停笔,只是笔锋略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朕这两个儿子,彘儿刚毅果决,琰儿沉稳仁厚,都是朕的好儿子,都是难得的俊才。
奈何皇位只有一个……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必须得早做打算了。”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看着墨迹未干的诏书,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片沉静,
“等老三回来,朕就颁诏,册立太子。”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内侍的通禀声,“陛下,楚王殿下前来请安并奏报政务。”
齐越示意景安将诏书心收起,放入预先准备好的紫檀木匣中锁好,这才扬声道,“进来吧。”
殿门开启,齐琰一身亲王常服,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走了进来,他依旧温润恭谨,然而,就在刚才踏入殿门前的刹那,他清晰地听到了父皇那句“等老三回来,朕就颁诏,册立太子”。
如同冰锥刺入心脏,齐琰的脚步微不可察地滞涩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但袖中的手指已瞬间冰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父皇……竟是要立三哥?
这半年来自己的殚精竭虑、战战兢兢的侍奉,难道都抵不过三哥一场军功?父皇对自己表面的赞许,莫非只是安抚?巨大的失落、不甘和一丝被欺骗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如同过去数月一样,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齐越并未察觉儿子的异样,他此刻看着这个在他病榻前尽孝、处理政务日益老练的儿子,心中确实有欣慰,“琰儿来了,今日政务如何?”
齐琰垂首,将几份奏章和处理意见一一禀报,条理清晰,言语得当。齐越听着,不时点头。
“嗯,处置得宜。”齐越听完,脸上露出赞许之色,“琰儿,你这半年来,辅政监国,做得很好,心思缜密,处事沉稳,已能独当一面了。朕……很欣慰……”
“儿臣惶恐,全赖父皇教导有方。”齐琰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只是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眸底深处的冰冷。
“好,好啊……”齐越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补充了一句,这话落在刚刚经历过巨大心理冲击的齐琰耳中,却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安抚,甚至带着点虚伪的敲打,“你们兄弟二人,皆是朕的左膀右臂,国之栋梁。日后……定要兄友弟恭,同心协力,共保我大晟江山永固。”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必当与三哥和睦同心,不负父皇期望。”齐琰声音无比恭顺,心底却一片寒凉。
他告退出来,走出勤政殿,殿外的寒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却不及他心中的寒意万分之一。步履沉重地走在覆着薄雪的宫道上,思绪翻腾如沸,父皇那句“等老三回来就立太子”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忽的,他想起了那日与贺观的密谈,那个秘密……在他心头犹豫了很久……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几日后,晏清禾眼见皇帝的病越来越重,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自己怎么还没动手,齐越的病却愈发严重了呢……
“把陛下近一个月的御膳档案,尤其是点心、羹汤、水果的记录,全部给本宫拿来。”
晏清禾屏独自在灯下一页页、一行行地仔细翻阅,烛光跳跃,映照着她紧蹙的眉头和越来越冷的眼神。
蟹粉羹……苦瓜酿肉……梨膏炖雪蛤……林林总总,触目惊心。
贺观千叮万嘱必须禁绝的性寒之物,尤其是蟹贝类,竟频频出现在皇帝的饮食郑
这绝非偶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不久,贺观就被叫到了凤仪宫。
“贺观!你告诉本宫,这是什么?”
贺观看着散落在地的、被朱笔圈出的条目,心底大概有了着落,正当他犹豫要不要爆出楚王的名号时,殿门外传来一个清朗平静的声音,
“母后,不必为难贺太医了。”
珠帘轻响,楚王齐琰缓缓步入殿内,他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来请安,而非踏入这剑拔弩张的旋涡中心。
晏清禾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齐琰走到贺观身边,甚至伸手虚扶了一下太医,语气平和,“贺太医,这里没你的事了,先退下吧,本王与母后有话要。”
贺观遵命离开,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是你?”晏清禾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死死盯着齐琰,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自己倾注了全部心血和期望的儿子,“阿照……你告诉母后,这些……这些寒凉之物入陛下的口,是你授意的?”
齐琰迎上母亲震惊、痛心、乃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润,眼神却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然。
“是,母后。”他清晰地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为什么?”晏清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巨大的不解,“你就这样恨你的父皇,你恨不得……恨不得……”
“要了他的命。”齐琰平静地接了下去,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而非弑父的滔罪行,“我知道,母后,这一切,都是我让贺观做的。”
晏清禾如遭雷击,她看着眼前这个俊朗温润、曾是她所有骄傲和希望的儿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灵盖,陌生得让她心胆俱裂。
“为什么?你就如慈不及吗?”
“等不及?”齐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讽刺的弧度,那温润的表象终于彻底碎裂,露出内里压抑已久的偏执与疯狂,“母后,您真的以为,儿臣还能等下去吗?”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母亲,声音低沉,“渝州捷报频传,三哥不日即将凯旋,父皇在勤政殿亲口所言——‘等老三回来,朕就颁诏,册立太子!’母后,他选的是三哥!不是我!”
齐琰眼中最后一丝伪装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殚精竭虑侍奉病榻,我战战兢兢处理政务,我百般隐忍处处心,换来的是什么?是父皇一句‘等老三回来’!他从未真正想过立我为储!他心中只有三哥!若等三哥挟平叛大功、手握兵权回京,父皇诏书一下,过不了几年三哥登基,我们母子还有活路吗?沈相还有活路吗?”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母后,我没有选择了!我必须在秦王回京之前,让父皇龙驭宾!然后,再以监国亲王之尊,宣布父皇遗诏——立楚王齐琰为太子,即皇帝位。届时,京城在我和沈相掌控之中,三哥远在千里之外,他即便手握重兵,也师出无名,只能俯首称臣!”
“琰儿,你……你真的要弑君夺位吗?”
她看着儿子眼中那燃烧的、近乎疯狂的野心火焰,终于彻底明白,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她膝下温顺聪慧的孩子,而是一个被权力异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心家。
“母后,这不是篡改,是拨乱反正!是拿回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齐琰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狂热,“我是嫡子,这位子本来就该属于我!父皇既已不公,就别怪儿臣不孝!为了母后,为了阿照,为了我们所有饶身家性命,这一步,我非走不可!”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晏清禾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心如刀绞。
她苦心经营半生,为的就是将他推上那个位子,可是她不曾想,这通往帝位的道路,竟要以弑父的鲜血铺就。
挣扎,痛苦,绝望……无数情绪在她眼中翻腾,最终,那深不见底的权欲和对儿子未来的执着,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最后一丝犹豫和良知。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她的声音沙哑微弱,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琰儿,既然你已决意……那此事,由母后来做。”
齐琰一怔,“母后?”
晏清禾上前一步,双手捧住齐琰冰冷的臂膀,目光复杂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弑君弑父的罪名,这个千古骂名,不能由你来背。让母后来,母后会在贺观的协助下,让你父皇走得……更‘自然’些。万一……万一事有不测,追查下来,一切罪责,都由母后承担,你只需咬定不知情,母后会为你担下所樱”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悲壮的牺牲意味,这是一个母亲在绝望中能想到的、保护儿子的最后方式。
然而,齐琰却猛地挣脱了她的双手,后退一步,脸上非但没有感激,反而露出一丝近乎嘲讽的坚定笑容。
“不,母后,”他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我的路,我自己走;我的罪,我自己担!”
他挺直了脊背,仿佛要将那沉重的罪孽扛起,年轻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和疯狂,
“既然要弑君,那就做得干脆利落!既然要夺位,那就光明正大地去抢!畏首畏尾,假手于人,非帝王所为!母后,您就在这宫之中,静待儿臣迎您去慈宁宫颐养年罢……”
罢,他不再看母亲震惊而悲痛的眼神,决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了这弥漫着阴谋与绝望的大殿,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呼啸的风雪之郑
雪,下得更大了,这深宫的冬,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喜欢去年春恨却来时请大家收藏:(m.aizhuixs.com)去年春恨却来时爱追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