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二十四年,春末。
沈攸一党在谢允贬谪、秦王闭门后,气焰愈发高涨。朝堂之上,立嫡之声甚嚣尘上,吏部几乎成了沈攸的一言堂,重要职位被其门生故旧迅速填补,秦王派系官员或被边缘化,或噤若寒蝉,朝堂格局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向楚王一边倒的倾斜。
这种局面,却恰恰触动了御座之上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勤政殿内,齐越半倚在榻上,面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眼神却锐利如昔。案头堆积的奏折,十有八九都带着对楚王隐晦或露骨的赞誉,以及拐弯抹角催促立储的谏言。沈攸今日在廷议时,更是不动声色地将几位秦王派系的中坚官员调往了无关紧要的闲职。
“咳咳……”齐越一阵轻咳,目光沉沉地扫过殿内垂手侍立的几位重臣,最终落在沈攸那张看似恭谨、实则掌控一切的脸上。
“沈相,”齐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敲在每个人心头,“近来朝堂之上,似乎只剩下一种声音了?朕看着,倒像是楚王已入主东宫多年一般。”
沈攸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道,“陛下息怒。楚王殿下勤勉恭谨,众臣感佩,故而多有赞许,此乃陛下教导有方,亦是社稷之福。至于立储大事,臣等绝不敢妄言,一切但凭陛下圣心独断。”
“圣心独断?”齐越冷笑一声,目光如寒冰扫过殿中诸人,“朕看你们倒是替朕断得差不多了!一个个急着表忠心、攀高枝,连朕还没闭眼,就急着要认新主子了?这朝堂,何时竟成了你们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之地!”
“微臣不敢……”
“微臣不敢啊!”
这话的分量极重,殿内的群臣纷纷跪下请罪,冷汗涔涔。
沈攸亦是深深俯首,“陛下言重了,臣等万死不敢有结党之心,陛下春秋鼎盛,臣等唯愿陛下龙体安康,永掌乾坤啊……”
齐越冷笑两岁,却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朕乏了……”
众人如蒙大赦,躬身退出,殿内只剩下皇帝与景安两个人。
景安为齐越沏上一杯茶,轻声道,“陛下何必动气?沈相他们……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只是行事急切了些。”
“急切?”齐越闭上眼,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们这是想把朕架在火上烤,逼着朕就范。楚王再出色,这朝堂也不能只有一种声音,平衡……才是长久之道。”
他心中那份对沈攸势力过度膨胀的忌惮和对秦王被过度打压的不安,在此刻达到了顶点。他需要打破这种失衡,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事件,给秦王一个重新站起来、甚至立下大功的机会,以此制衡沈攸和楚王。
这朝廷不能成为沈攸的一言堂,否则他这个帝王又该放在何处?
齐越突然有些后悔将谢允贬谪去永州了,没了他在朝堂,一时半会竟无人能够制衡住沈攸。
恰在此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惊雷般送入宫知—
渝州急报!刺史周显勾结当地豪强,煽动府兵,公然打出‘清君侧、诛奸佞’旗号造反!叛军已攻占州府及附近三县,裹挟流民,声势浩大,渝州危殆!
这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朝野中炸开,渝州地处西南要冲,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翌日朝会,气氛凝重肃杀。
齐越强撑着病体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尤其在沈攸和沉默的秦王脸上停留片刻。
“渝州反贼,藐视威,罪不容诛!”臣子们纷纷上言,“慈叛逆,必须速剿,以儆效尤!”
“陛下,臣愿出征!”
“臣也愿意!”
武将们纷纷请愿,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方接着道,
“众爱卿所言,朕已然知晓。只是……渝州叛军孤立无援,独木难支,铲除是迟早之事,不必过度担心,朕想着,借此机会来历练历练朕的儿子。”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齐瑾身上,那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期待,更有一份刻意的平衡。齐越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透着一股决断,
“秦王。”
“儿臣在!”
齐瑾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有力。
“朕命你为平叛大将军,持子剑,总领平叛事宜。即日起,率五万羽林军精锐,并持朕手谕,于渝州邻近诸道征召府兵,合兵讨逆,务必以雷霆之势,荡平叛逆,安抚百姓,还渝州太平。”
沈攸瞳孔微缩,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这是要借平叛之功,重新扶起秦王,制衡他沈攸。
五万羽林军,几乎是京城禁卫的三分之一的精锐,再加上征召府兵的权力,秦王此去,必定能够成功,而且不仅可洗刷前耻,更将手握军功,威望大涨。
他下意识想开口劝阻,列举秦王“闭门思过”不宜掌兵,或建议另派将领……
然而,皇帝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攸心念电转,最终将话咽了回去。
此刻反对,只会显得他心胸狭隘,阻挠平叛,坐实皇帝对他打压秦王的猜忌,他只能垂首,掩去眼中的阴霾。
齐瑾心中亦是翻江倒海——他明白这是父皇在给他机会,一个绝地反击、重新掌握力量的机会,谢允临别时“军务乃破局关键”的叮嘱言犹在耳。
他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坚定,“儿臣领旨!定当竭忠尽智,荡平叛逆,不负父皇重托!”
散朝后,整个京城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即将到来的大战而震动,调兵的号令迅速传遍羽林军营,沉重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取代了往日的喧嚣。
多日后,出征前夜。
秦王府。
府邸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离别气氛。仆从们脚步匆匆,默默地为即将远征的主人整理行装。齐瑾一身戎装,正与心腹幕僚最后一次推演进军路线和可能遭遇的抵抗。
就在这时,门房来报,“殿下,元熹公主殿下驾到。”
齐瑾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复杂。自画舫决裂、新婚送子观音被砸之后,他们兄妹二人虽在宫宴等场合偶有照面,却形同陌路,连眼神都刻意避开。
她此刻前来……
“请公主到书房。”
齐瑾沉声道,挥手让幕僚退下。
书房内,烛火摇曳,元熹一身素雅的宫装,站在窗边,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凝滞。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妹情谊,被权力倾轧和复杂情愫撕裂的伤痕,在此刻无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空气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
最终,是元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你今日……就要出征了?”
“嗯。”齐瑾点零头,走到书案后,目光落在摊开的地图上,并未看她,“渝州路远,叛军凶顽,需尽快启程。”
又是一阵沉默。
元熹的目光扫过他冷硬的侧脸线条,落在案头那柄象征着生杀予夺的子剑上,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父皇此举的用意,更清楚此战对三哥意味着什么。
她恨过他,怨过他,可当得知他即将奔赴生死难料的战场时,那些恨怨之下深埋的、源自血脉的担忧,却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我……”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来是想告诉你,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你务必心。”
齐瑾终于抬眼看她。
烛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盛满依赖或恨意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切的忧虑。
这久违的、纯粹的关切,像一根细微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心头的坚冰。
他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些许,低声道,“多谢四妹妹挂心,我会的。”
“还迎…”
齐瑾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托付之意,他绕过书案,走到元熹面前,目光落在她脸上,“我想再厚着脸皮,求妹妹帮我一个忙。”
元熹一怔,“什么忙?”
齐瑾缓缓道,“我此去,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横波和她腹中的孩子。”
元熹心头一震,看向他。
“横波姐姐有孕了?你怎么没有上报宫中呢?”
齐瑾的声音低沉而恳切,“她身孕还不足月余,我二人本商议着等满三月胎相稳固后再上报,但没曾想如今却要让她一个人养胎了……京中局势波谲云诡,若我一时无法归来,或京中有什么变故……”
他顿了顿,仿佛后面的话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了出来,
“元熹,能否……请你替我照拂她们母子一二?在这深宫内外,我能托付的……也只有你了。”
这沉重的托付,像一块巨石投入元熹的心湖,她看着齐瑾眼中深切的忧虑和真挚的恳求,看着他戎装之下掩不住的疲惫与风霜。
他是她的哥哥,是她在权力倾轧中无法割舍的亲人,他即将奔赴生死战场,而他最珍视的妻儿,此刻托付给了她。
元熹的喉咙哽咽了一下,她没有话,只是重重地点零头,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郑重。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坚定,“我答应你,只要我在一日,必尽全力护横波姐姐和她腹中孩儿周全,你也要答应我,你在战场上,刀枪无眼,更要顾好自己,我要你……活着回来……”
他看着妹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关切和命令,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瞬间涌遍全身。他用力地点点头,喉结滚动,最终只化作一个沙哑却郑重的字:
“好。”
翌日黎明,京城北郊点将台。
五万羽林军盔明甲亮,列阵森严,肃杀之气直冲云霄,猎猎旌旗下,秦王齐瑾一身玄甲,手持子剑,端坐于骏马之上,眉宇间再无往日的沉郁,只剩下锐不可当的锋芒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最后深深回望了一眼京城巍峨的轮廓,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阙,落在那个承诺守护他妻儿的身影上。
“出征!”
一声令下,战鼓擂动,号角长鸣。铁骑洪流,踏着初升的朝阳,向着烽烟弥漫的西南,滚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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