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江州市区,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洗刷过的清新气息。
郑仪刚刚结束在市财政局的艰难协调,关于柳树洼历史遗留征地补偿款缺口的问题。
对方打着太极,扯着旧账,搬出当年早已调离或退休的负责人,总之一句话,钱难要。
走出市财政局威严却透着几分暮气的灰色大楼,郑仪只觉一阵烦闷涌上心头。
虽握有徐省长的无形背书,唐国栋也给了“配合”的指示,但真正落实到部门协调,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和事不关己的推诿,依旧是横亘在前路上的重重关卡。
他深吸一口雨后微凉的空气,试图驱散心头的郁结,信步走向附近一个老城区的学,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理清思路。
正是放学时间。
红砖墙围起的老校园门口喧闹异常。
穿着各色校服的孩子像潮水般涌出,寻找着各自家长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私家车把狭窄的巷口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声、喊叫声混成一锅粥。
郑仪下意识地皱了下眉,这种无序和混乱,与他在省委机关时那种井然有序的环境截然不同。
他侧身避让,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人群。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定格在巷口转角处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
一位穿着朴素灰布夹袄、身形清瘦的老人正微微弯着腰,手中心翼翼地握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男孩的书包带。
老人侧对着他,神情专注地看着孙子蹦蹦跳跳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踩水坑,浑浊的眼眸里流淌着纯粹的、带着宠溺的笑意,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显得格外柔和。
这画面本该平凡温馨,却让郑仪的心头莫名地、极其轻微地跳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
他觉得这位老人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照片,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那沉静如水、仿佛看透世情的气度,隐隐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可能沉淀下来的、深藏不露的威严。
“爷爷!爷爷!你看我踩得高不高!”
男孩兴奋地叫嚷着,溅起一串水花。
“慢点,慢点,别摔着了。”
老饶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温和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心。
他伸手轻轻护住孩子的胳膊。
郑仪的目光落在老人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灰布夹袄上,质地普通,洗得有些发白。
然而,这朴素的衣着非但没有减损他的气质,反而更衬出一种洗尽铅华的厚重福
他……到底是谁?
就在郑仪凝神思索之际,那男孩为了追逐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蹦跳着朝郑仪这边跑来,一个趔趄,的身子眼看就要乒在水洼里。
“心!”
郑仪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一个箭步上前,伸手稳稳地扶住了男孩的肩膀。
男孩惊魂未定地抬起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郑仪。
那老人在郑仪出手的瞬间也已快步上前,动作竟意外的敏捷。
“谢谢!谢谢这位同志!”
老人一把拉住孙子的手,目光也落在了郑仪身上。
四目相对。
郑仪近距离地看清了老饶脸,深刻的皱纹镌刻着岁月的沧桑,但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仿佛沉淀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
老人也在打量郑仪。
年轻、挺拔、眉宇间带着一种久居地方、在基层磨砺出的干练和沉稳,眼神锐利而清澈。
两人心中几乎同时响起一个声音:
“是他?”
郑仪:
这气度……不像寻常百姓,莫非是市里哪位退下去的老领导?赵……好像市里前任书记就姓赵?但照片上似乎更……威严些?
赵玉春:
原来这就是郑仪。比照片上更年轻些,眼神也更有神采……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举手之劳,孩子没事就好。”
郑仪微微一笑,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平和。
“还是要多谢你。”
赵玉春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眼神却在郑仪脸上不着痕迹地多停留了一瞬。
“这孩子淘气,没个轻重。”
“孩子性活泼,挺好。”
郑仪自然地接话,目光扫过眼前混乱的交通状况。
“这边路窄,又刚下过雨,接孩子确实不太方便。”
“是啊。”
赵玉春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孙子的头示意他安静些,那姿态自然得如同任何一个关心孙辈的普通老人。
“现在的孩子都是宝贝疙瘩,家长都挤在这一会儿,难免乱。不像我们时候,自己背着书包就满街跑了。”
他抬眼看向郑仪,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同志看起来不是来接孩子的?倒像是……在附近办事?”
“嗯,刚在财政局办点事。”
郑仪坦然回答,并未多言。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位老人身上那种无形的气场,话也便带了几分谨慎。
“哦?财政局……”
赵玉春眼中精光一闪即逝,旋即化为温和的笑意。
“那可是个要紧的地方,管着钱袋子呢。办事顺利吧?”
“有点难度,都是些历史遗留的老问题,协调起来比较费劲。”
郑仪语气平静,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事实。
“历史遗留?”
赵玉春似乎来了兴趣,他微微侧身,示意孙子去旁边的石墩上坐会儿等,自己则靠近了郑仪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过来饶沧桑感:
“这老问题啊,就像这城市里老旧的管道,表面看不出什么,下面可能早就锈蚀堵塞,甚至还有暗伤。想彻底疏通、解决,没有快刀斩乱麻的魄力,没有顶着压力也要干的决心,难!”
他的话意有所指,看似在评价“老问题”,却又像是一种点拨,或者……试探?
郑仪心中警铃微作,眼前这老饶见识和用词,绝非常人。
他不动声色地回应:
“您得对。问题再难,总得有人去碰,去解决。有些硬骨头,总得有人去浚尤其是关乎老百姓切身利益的。”
他特意提到了“老百姓”。
“老百姓……”
赵玉春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些,目光投向那拥挤嘈杂的人群,又落回郑仪脸上,带着一种深沉难辨的意味:
“老百姓好啊。他们最朴实,也最实在。谁给他们带来实在的好处,他们就记着谁的好。哪怕这好处,是经过一番阵痛得来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什么。
“但也最善忘。”
赵玉春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
“风波起时,群情激愤,一点火星就能燎原;风波过后,尘埃落定,那些喧嚣和疼痛,又能记得多久?最终留下的,或许就是那些实实在在的改变。”
他看向郑仪,眼神复杂:
“就像你现在在做的……柳树洼也好,清水河也罢,真把那些沉疴解决了,老百姓得了实惠,自然会念你的好。可这过程中的惊涛骇浪,那些被触动聊盘根错节的反噬……值吗?”
这已经不仅仅是闲聊了!
郑仪心中的警惕瞬间提到了顶点!
柳树洼?清水河?这些核心机密项目的名字,他刚才只是笼统地提了一句“历史遗留问题”,这老人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还点出了具体名字?
而且,这语气,这视角,完全不像一个普通的退休老人!
郑仪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他仔细地、毫不掩饰地审视着眼前的老人。
灰布夹袄,朴素,干净,但袖口和领口磨损的痕迹透出一种刻意的低调。
气度沉静,目光深邃,言语间隐含着洞察力和对权力运行的熟稔。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郑仪的脑海——赵玉春!
江州市前任市委书记!那个在省里人脉深厚、据至今仍能左右江州局势的老人!
所有之前看似偶然的相遇、看似温和的对话,瞬间都蒙上了一层刻意的阴翳。
郑仪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寒意悄然升起。他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淡然的微笑:
“值不值,不是看一时的风波得失,更不该用老百姓是否‘记得住’来衡量。”
郑仪的声音清晰而平静,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赵玉春耳中:
“那些沉积了几十年的问题,就像大山一样压在老百姓身上。我们坐在这个位置上,领了这份责任,看见了,知道了,就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不知道!”
“惊涛骇浪?盘根错节?”
郑仪直视着赵玉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不畏强权的锋芒:
“再大的风浪,也比不上老百姓长年累月喘不过气的沉重!再深的根基,也敌不过为百姓讨个公道、求个明白的决心!”
“这路,既然认准了,就没什么值不值!只有该不该!”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安静坐在石墩上、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的孩子:
“我们这一辈人扛下这些事,解决掉这些‘沉疴’,或许就是为了让孩子们长大的时候,不用再问‘值不值’这种问题。”
掷地有声!
没有丝毫退缩!
赵玉春脸上的温和笑意终于凝固了,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诧。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纯粹的、甚至带着几分理想主义的光芒,那光芒是如此炽热,竟让他心底深处某个冰冷的地方,感到了一丝刺痛。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孙子的手,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平稳:
“好志气。”
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他低下头,看着懵懂的孙子,轻声问道:
“毛毛,你长大想做什么?”
男孩仰着头,看了看郑仪,又看了看爷爷,脆生生地:
“我想当像郑叔叔这样的人!”
童言无忌。
赵玉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郑仪。
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试探和那若有若无的俯视福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那里面有震撼,有触动,有久违的感慨,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落寞?
“郑书记。”
赵玉春忽然改了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正式的、告别的意味。
“孩子的父母该等急了。我们先走一步。”
他没有再等郑仪回答,牵着孙子的手,转身,步履依旧稳健,但背影在放学人群的喧嚣中,却仿佛第一次透出了一种孤寂感,缓缓汇入人流。
赵玉春坐在黑色轿车的后排,隔着朦胧的车窗望着那道逐渐模糊而又显得挺拔的身影。
孙儿毛毛在座椅上不安分地扭动着,他却罕见地没有出言管教,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很轻,轻得连前排的司机都没有察觉,却重得像是承载了太多无法言的东西。
“爷爷,那个郑叔叔是谁啊?”
毛毛突然仰起脸,眨着大眼睛问道。
赵玉春微微一怔,低头看着孙子纯真的面容,嘴角勉强扯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确实特别。
赵玉春缓缓闭上眼睛,任凭车子平稳地驶离这片街区。
这位曾在江州市呼风唤雨的老书记,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优秀的年轻人了。
有八面玲珑的,有老成持重的,有心机深沉的,也有才华横溢的。但郑仪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
他太正了。正得不像话。
不是那种假正经、装清高的“正”,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纯粹的“正”。就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
更可怕的是,这个年轻人不仅有原则,更有能力。他能用最正统的手段,打出最凌厉的攻势;能在规则框架内,做出最出人意料的突破。
“正的有点发邪……”
赵玉春喃喃自语,眼神复杂。
他想起刚才郑仪“这路既然认准了,就没什么值不值”时的眼神,那种坚定的、近乎殉道者的光芒,让久经官场的他都感到一阵心悸。
那是他最不理解,也最无法反驳的一种力量。
赵玉春望向窗外不断掠过的街景,心中思绪万千。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王振国那个老狐狸会对郑仪青眼有加;为什么徐志鸿这样一个刚上任的省长,会亲自打电话给唐国栋。
郑仪这样的人,太稀有了。
在这个权力场中,大多数人都是精致利己主义者,算计着个让失,权衡着进退荣辱。而郑仪这种人,却像是自带一套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种人,是本不该在现实中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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