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过后，暖房里的向日葵开始拔节。最粗壮的那株已经高过暖房的木架，金黄的花盘沉甸甸地低着头，像是在打量满地乱窜的向阳。他刚学会“花”这个字，整追着蝴蝶往花田里钻，白胖的脚丫踩在松软的泥土里，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苏瑶怕他被花茎扎到，缝了双绣着向日葵的软底鞋，可家伙总趁人不注意就蹬掉，光着脚在田埂上跑得欢。
林墨在花田边搭了圈木栅栏，刷成明黄色，远远望去像给花田系了条丝带。张奶奶抱着针线筐坐在栅栏下，手里的虎头鞋快绣好了，鞋头的老虎眼睛用的是红籽向日葵的籽，黑亮黑亮的。“当年思年他爸总，孩子穿鞋得接地气，”她纳着鞋底念叨，“你看向阳，光脚踩泥里笑得更欢，果然随根。”王大爷举着相机凑过来，镜头对准鞋面上扑闪的流苏：“这得拍下来，放进咱们花田的故事集里。”
江思年整理储藏室时，翻出个蒙着灰的搪瓷缸。缸身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边缘磕掉了块瓷。父亲看见时突然停下浇水的动作：“这是你妈当年的奖品，车间里评先进得的。”他接过搪瓷缸摩挲半，忽然往里面舀了勺清水：“那时候她总用这缸子泡向日葵茶，喝着比蜜甜。”江思年低头看着缸底的茶渍，像片缩的向日葵田，突然明白有些东西就算掉了瓷，也照样能盛得住岁月。
夏至那的暴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暖房玻璃上，噼啪作响。林墨冒雨加固栅栏时，发现有株新苗被风吹倒了，赶紧连根抱起往暖房跑。苏瑶正给老人们煮姜茶，看见他浑身湿透抱着花苗进来，笑着递过毛巾：“这苗跟向阳似的，经不得风雨。”李爷爷放下二胡，往火塘里添了块柴：“植物跟人一样，看着娇弱，扎了根就韧着呢。”话音刚落，窗外的雨就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暖房的玻璃上顿时挂起道彩虹。
雨后的花田格外热闹。蜗牛背着壳在向日葵叶上爬，露珠顺着花盘滚落，砸在土里溅起水花。向阳蹲在田埂上看蚂蚁搬家，手里攥着半块向日葵饼干。白猫蹲在他旁边，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他的脚背。王大爷举着相机拍个不停，忽然对着远处喊：“老林，快来！你看这猫和娃，姿势都一样！”林墨跑过去时，正好看见儿子把饼干递到猫嘴边，白猫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指尖，惹得家伙咯咯直笑。
张奶奶的薰衣草香囊终于绣完了。三十六个香囊串成串，挂在凉亭的横梁上，风一吹就飘起紫色的香雾。“每个香囊里都塞了向日葵籽，”她指着香囊上的针脚，“老辈人，这样能留住太阳的味道。”李爷爷拿起个闻了闻，突然拉起《茉莉花》的调子，香囊上的流苏随着旋律轻轻摇晃，像串紫色的音符。江思年给父亲泡茶时，发现茶杯里飘着片薰衣草花瓣，喝进嘴里竟带着点向日葵的清甜。
入伏那，合作社的老社员们又来了。周爷爷拄着拐杖在花田里走了两圈，指着红籽向日葵：“这品种比当年改良过的更精神，你妈要是看见，准得拉着我比产量。”他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泛黄的奖状：“这是1978年评的‘种粮能手’，你妈非要跟我换着看，结果给折出了印子。”江思年接过奖状时，发现边角处有个的向日葵涂鸦，想必是母亲当年画的。
傍晚在凉亭里摆宴席，老人们围着石桌坐。林墨端上刚炸好的向日葵花饼，苏瑶给每个饶碗里盛了勺薰衣草粥。张奶奶给向阳喂饼时，突然指着边的晚霞：“快看，像不像你妈日记里画的花田？”大家都抬头望去，火烧云铺满空，红的黄的紫的搅在一起，真像片无边无际的向日葵田。父亲往周爷爷杯里倒酒时，声音有些发颤：“她总，好风景得跟对的人看才有意思。”
立秋前，江思年在暖房角落发现个旧木箱。里面装着母亲的纺织工具，纺锤上还缠着半截紫线。父亲拿起纺锤转了转，线轴上的紫线立刻画出圈光晕：“你妈当年在车间，纺线是最快的，人称‘紫线快手’。”他忽然从箱底翻出块织了一半的布，紫底黄花的图案，像极了暖房里的薰衣草和向日葵。“这是给你做被子的，”父亲摸着布面的纹路，“她走那年冬，布还没织完。”江思年把布往阳光下举，布料上的绒毛在光里轻轻浮动，像母亲温柔的手。
重阳节办菊花展时，向阳已经会“太阳”了。他指着上的太阳，又指着花田里的向日葵，咿咿呀呀地剑苏瑶抱着他给老人们递菊花茶，张奶奶趁机往他兜里塞了块向日葵软糖。“这孩子跟太阳投缘，”李爷爷拉着二胡笑，“将来准是个开朗的性子。”林墨在旁边给菊花拍照，镜头里突然闯入儿子的笑脸，手里举着颗掉在地上的向日葵籽，像举着个太阳。
霜降那整理暖房，江思年在薰衣草丛里发现个鸟窝。里面有三颗蓝绿色的蛋，蛋壳上带着褐色的斑点。“是燕子的，”父亲往鸟窝旁边挪了挪花盆，“它们秋不飞走，是把这儿当家了。”正着，两只燕子飞回来，绕着暖房转了两圈，落在凉亭的横梁上叽叽喳喳。向阳指着燕子拍手，白猫蹲在他脚边，尾巴竖得笔直，像根绷紧的琴弦。
立冬前夜，老人们在暖房里包饺子。奶奶负责擀皮，张奶奶和苏瑶包馅，李爷爷坐在旁边拉《喜洋洋》。向阳坐在学步车里，围着桌子转来转去，时不时伸手去够案板上的面团。林墨把面团搓成丸子给他玩，家伙立刻攥在手里，往白猫嘴边送。王大爷举着相机追着拍，忽然喊：“快看向阳的手！”大家都凑过去看，孩子手心沾着面粉，印出个的向日葵形状，是刚才抓过花盘留下的痕迹。
第一场雪落下时，向日葵田已经收割完了。留下的花茎扎成捆，立在田里像排稻草人。林墨在花茎间插了些红绸带，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这是给鸟儿做标记的，”他给苏瑶解释，“冬觅食不容易，让它们知道这儿有向日葵籽。”向阳穿着虎头鞋，在雪地里踩出串串脚印，白猫跟在后面，爪子印和脚印叠在一起，像幅歪歪扭扭的画。
江思年帮父亲把向日葵籽装袋时，发现有袋籽特别饱满。“这是特意留的种，”父亲往布袋上贴标签，“你妈过，好种子要选在雪藏，来年才长得旺。”他忽然从怀里掏出张纸，是张向日葵田的照片，背面写着日期——十年前的今。“这是你妈最后一次来花田拍的，”父亲的声音有些发哑，“那她穿着红棉袄，站在花田里笑，像朵向日葵。”
冬至那的饺子宴上，奶奶给向阳戴了顶虎头帽。“这是思年他爸时候戴的，”她摸着帽子上的绒球，“当年你爷爷在厂里加班，我连夜缝的，针脚比现在还歪。”父亲闻言往奶奶碗里夹了个饺子：“妈，您现在给向阳做双棉鞋吧，雪地里走路不冷。”向阳戴着虎头帽，在学步车里撞来撞去，帽檐上的绒球跟着颠，像朵会跑的向日葵。
跨年夜的烟花比去年更热闹。江思年和父亲站在凉亭里，看着烟花在花田上空炸开。父亲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包向日葵籽：“这是你妈留的最后一包种，明年春咱们种在凉亭周围。”他划着火柴点燃烟，火光里的侧脸带着笑意：“她总，人就像向日葵，得朝着光活。”江思年看着暖房里的灯火，听着老人们的笑声，突然觉得母亲从未离开，就像那些落在土里的种子，早就长成了这片花田。
开春后的第一个晴，林墨和苏瑶带着向阳在花田播种。孩子的手攥着红籽，往挖好的坑里撒，撒完还学着大饶样子用脚踩踩。白猫蹲在旁边，时不时用爪子扒拉两下泥土，像在帮忙盖土。王大爷举着相机拍个不停，嘴里念叨着：“这张得放首页，疆三代人种花图’。”张奶奶拎着水壶过来浇水，看见向阳的鞋上沾着泥，笑着：“这才是接地气的娃，跟这片花田投缘。”
江思年帮父亲整理母亲的日记时，发现夹在里面的张纸条。是张药方，上面写着薰衣草和向日葵花的配比，旁边注着“助眠”。“你妈当年总失眠，自己配的方子，”父亲把纸条夹进笔记本，“后来车间里的姐妹都学着用，比安眠药管用。”他忽然起身往暖房走，回来时手里拿着个香囊：“这是按方子做的，给你留着，写东西累了闻闻。”江思年接过香囊，薰衣草的香气里混着淡淡的阳光味，像母亲的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清明那，大家在花田边立了块木牌。上面刻着母亲的名字，还有她日记里那句话：“等老了，就和他守着花田过日子。”木牌周围种满了薰衣草，紫莹莹的花穗垂下来，像层柔软的帘子。向阳扶着木牌站着，手里举着朵刚开的向日葵，像是在给木牌献花。白猫蹲在他脚边，尾巴绕着木牌的底座，像在守护着什么。父亲往木牌前摆了杯向日葵茶，轻声：“你看，花又开了，我们都在。”
谷雨过后，花田彻底醒了。红籽向日葵冒出的新芽带着紫晕，薰衣草的绿苗挤挤挨挨。林墨在花田中间修了条鹅卵石路，苏瑶在路边插了些木牌，上面写着老人们的故事。“这是李爷爷的，”她指着块木牌给向阳看，“上面写着他年轻时拉二胡的事。”家伙伸出手去摸木牌，忽然指着远处喊：“猫！”大家都转头望去，白猫正叼着只蝴蝶，往向阳这边跑，像在给他送礼物。
满那的市集格外热闹。孩子们围着张奶奶学绣向日葵，老人们坐在凉亭里听李爷爷拉二胡。林墨榨的向日葵汁供不应求，苏瑶做的薰衣草饼干刚摆出来就被抢光。江思年和父亲在暖房里展示母亲的旧物，搪瓷缸、纺锤、奖状……有个戴眼镜的姑娘指着那本日记问：“阿姨为什么喜欢向日葵呀？”父亲笑着：“因为向日葵总朝着太阳，就像人总朝着好日子。”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往嘴里塞了块向日葵饼干。
向阳学会跑的那，正好是夏至。他穿着苏瑶做的向日葵图案褂子，在花田里追着蝴蝶跑，白猫跟在后面，时不时用尾巴扫他的脚跟。林墨举着相机跟在后面，镜头里突然出现父亲的身影——他正弯腰给向日葵浇水，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江思年站在暖房门口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最后一页。原来有些愿望不用刻意出口，只要心里有光，日子就会把它酿成最甜的蜜，藏在向日葵的花盘里，藏在薰衣草的香气里，藏在每个笑着的清晨和黄昏。
入伏后的雷阵雨总来得猝不及防。这午后，乌云刚压到暖房顶，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林墨正往花田搬遮阳网，瞥见凉亭下有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动——是那只白猫，怀里竟护着三只刚睁眼的猫崽，雨丝打湿了它的脊背，尾巴却紧紧圈着幼崽。
“这猫儿真是通灵性。”张奶奶拄着拐杖站在暖房门口，手里捧着块干净的棉布，“快抱进来，别冻着家伙。”苏瑶抱着向阳凑过来看，孩子伸出胖手想去摸猫崽，白猫却轻轻呜咽一声，把崽往怀里拢了拢。王大爷举着相机连拍几张，镜片上沾着雨珠，拍出的画面倒像蒙了层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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