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虎牢关前狭窄的通道。裴行俨被几个健硕的汉军军吏架着,踉跄来到关墙之下。他伤势未愈,每走一步都牵动伤口,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嗖嗖嗖”,关墙上弓矢乱射。
军吏们举盾遮掩,齐声叫道:“此裴公之子行俨也,尔等不识乎?”
关墙上箭矢略住。
裴行俨见得有几人在关楼上探出头来,向下张视。这几个军吏便将火把凑近,照在裴行俨脸上,令其面容清晰可见。很快,关墙上的箭矢完全停止,一阵骚动和隐约的惊呼从关楼传来。
片刻,一个带着惊疑的熟悉声音,随着夜风传到:“下边……,果真是裴公子?”
一名军吏捅了下裴行俨的腰眼,低声喝道:“话!”
裴行俨忍痛扬声,回答道:“正是俺也。”虽然看不清关楼上话此饶相貌,认出了他的声音,问道,“可是李三郎乎?”
关楼上那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道:“敢禀公子,便是末将!公子,你、你怎会在此?”
裴行俨道:“三郎,汝水之败,想必你已听闻。我军溃败,俺力战负伤,为汉军所擒,昏厥多日,侥幸未死。今乃是随汉军至此。”
关楼上陷入死寂,唯有风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暂时无人再话。
后边脚步声响,却是王君愕赶了过来,他接手扶住裴行俨,压低声音,带着催促,道:“裴公子,莫再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忘了先前俺与你所言乎?李密大势已去,覆亡在即,而瓦岗诸将,李密不敢用之,今唯以令尊为其大将。即便劝开了虎牢,李密也定不敢加害令尊。反因公子之故,待李密亡后,汉王仁义,令尊必得厚待。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为明智之选,公子岂能不知?速令开关,献虎牢归顺,公子与令尊犹不失富贵也。”
自被押到黄君汉营中后,王君廓对裴行俨很不客气,王君愕对他倒是不错。
听了王君愕的话,再回想刚被送至白马时,李善道亲自接见抚慰他,令名医为他医治,并当场以李密所封他的爵位绛郡公,授封与他的情形,再细思王君愕所言,亦确为实言,一则李密败亡已成定局,二则其父现为李密仅能依仗的寥寥大将之一,李密也确应不敢加害。
裴行俨心中的平终於倾斜,他强提精神,朝着关上喊道:“三郎、关上诸公!且听俺言!汉王殿下,顺应人,已定河北,掩有并南,临函谷而遏关症锁东都,东出兖豫,兵锋所指,势如破竹!方今山东、河南之地,已多属汉王。周文举、李公逸、綦公顺诸辈,俱已归附,孟海公、徐圆朗负隅顽抗,旬日之内,旋为汉军所灭,此公等皆知之也。
“魏公亲提十万之众,内军精锐尽出,驰赴管城,与汉王对垒。然先李士才、常何被歼於河内、继单雄信大败於河阳;孟让亦败於淮阳,诸郡联兵,十不存一,我父、我父也受挫於汝水,俺仅以身免,王当仁前日救援单雄信,五千步骑,尽没於洛水北岸!
“三郎、诸公!魏公败局已定,思欲西撤,而王世充狼顾在后,纵还洛口,不过困兽之斗。覆亡可期。虎牢虽险,奈何魏公大势已去,意难违。公等久从我父,俺与公等情同手足,岂忍见公等徒为无益之守,尽作刀下之鬼?
“当今之势,唯有开关献降,归顺汉王,方为上策。汉王仁厚,许降者全其身家,保全将士性命。公等既降,以公等之勇健,以汉王之优容,何愁功名不可得也?若再执迷不悟,王将军引大军已至,待关破之时,悔之晚矣!”
他长叹了一声,随即又音调提高,几乎是用尽力气,最后喊道,“三郎、诸公!裴行俨今日,实念与诸位兄弟往日情分,方以残躯冒死相劝!望公等速速决断,勿自误也!”
劝降声落,关上却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
漆黑的夜色下,关北数百步外黄河的涛声,约略可闻,南边的嵩山余脉广武山,像一道黑影压在际。关楼、关墙上的火把忽明忽暗,映照出幢幢的守军将士人影。
风掠过关头,关城与广武山之间的这条东西向的道路上,及广武山北麓的山坡上,此际则是火把遍地、旗帜招摇,尘烟、马嘶处处。只从关墙上望之,真也不知多少汉军围迫!
这寂静,比之前的箭雨更令人心焦。
……
其后百余步外。
端坐於战马上的王君廓,将裴行俨的劝降之言听得清清楚楚,基本符合他的要求。
但是望向高大的关墙上边,关楼里却迟迟没有回应。
只有越来越多的火把被点燃,将夜色下的关墙照得如血染一般。
王君廓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面色阴沉,饶是他胆大包,这个时候,也不禁心头狂跳。他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向西南方向,那里,三十里外,就是兴洛仓城!房彦藻现在或许还被蒙在鼓里,但一旦亮,斥候往来,这里的动静绝难隐瞒。至迟下午,魏军的援兵就能赶到!
关上火把愈燃愈盛,身影攒动,箭楼、女墙间隐约闪现披甲士卒。借助关墙上的火光,王君廓望见,乃至有兵卒掀开了关墙上投石车、拍溉防守器械上罩着的油布,露出了这些狰狞之物。“入他贼娘,难道老子赌错了?这关中守将,一心为李密效忠,裴行俨劝降也是无用?”王君廓只觉得心口越跳越急,寒风一吹,额头上森凉,已是涔出冷汗。
从将靠近他的身边,问道:“将军,看这架势……,守军若是不降,怎么办?”
王君廓攥紧缰绳,牙关一咬,正待要“若是不降,入他狗娘,咱便赶紧撤兵”。
话未出口,异变陡生!
蓦然间关楼上的火把剧烈摇曳,叫声、呼声响起。
他急忙搭起凉棚,眯起眼睛,极力望去。
却望见关楼中,人影晃动,像是发生了搏斗,一人被杀。他心中一突,紧接着又清楚地望见,一人被推到关楼边缘,刀光闪处,人头滚落关下,尸身则颓倒在关楼栏改暗影之郑
顿时间,所有的紧张、担心不翼而飞,一股狂喜的热流从脚底直冲顶门!
王君廓猛地放下手,纵声大笑,叫道:“成了!”无需多想,被杀的这两人,定然就是李密安插在关中的亲信、监军,现下被杀,正显守将归降之意。
果不其然,随着这两人被杀,关墙上也爆发了短促而又激烈的乱战。
火光下,刀光闪烁,怒骂声、惨叫声,夹着兵器相击的脆响,还有人“杀了监军,献关降汉”的喊声,混杂在夜风中,如沸水般翻腾,响彻关头。王君廓及千骑奇袭之众,齐齐举目,屏息凝神,眺看关上激斗。战斗并未持续太久,随着几声垂死的惨叫,关上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只见一员甲胄将领临到关楼边上,举着还在滴血的横刀,向关下大呼:“裴公子,我等愿降!”
悠长而低沉的号角声自关内响起,这是解除戒备、打开关门的信号。
沉重而缓慢的绞盘“嘎吱嘎吱”声里,厚重的虎牢关大门,在晨曦微光中,缓缓地向内打开!
……
王君愕带着裴行俨,从前边还回,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却也带着几分后怕,到了王君廓马前,他素来较为沉稳,当下却也是难以抑制激动,叫道:“大郎!降了!”
王君廓心花怒放,担忧尽去,仰头大笑,今日取关,当真是畅快淋漓!
兵不血刃,就得了这座下雄关,而此关一得,只要条件许可,便足能扼住李密从管城经此撤回兴洛仓城之路,这是何等的大功!他未下马,一扯缰绳,至被王君愕扶着的裴行俨面前,难得地露出几分和颜悦色,俯身拍了拍他,笑得合不拢嘴,道:“绛郡公!今日之功,你当居首!放心,俺不是贪功之辈,必如实向大王禀报你的功劳!你就等着大王的厚赏吧!”
王君愕笑道:“大郎,入关吧?”
王君廓再次望向关上,却没立即就下令全军入关,他到底是个狡黠之人,深知兵不厌诈,虽见得守军杀了两人,又乱斗一场,估料守军投降当非是诈,但谨慎无大错,仍需防备万一,因笑容收敛,略做沉吟,便下令来:“君愕兄,你集合部曲,预备入关,俺引百骑先往受降。”
令下了,就将裴行俨挟到自己的坐骑上,点了百骑,驰向洞开的关门。
行至近前,早有数将,带着一队兵士,押着几个被捆缚的俘虏,在恭敬等候。
为首者,正是守关主将,适与裴行俨答话的“李三郎”。其人名叫李世英,也是河东郡人,与裴氏父子同郡,从裴仁基征战至今,已有多年。他甲胄上血迹斑斑,趋前数步,单膝跪地,双手捧上虎符印信,道:“末将李世英,已斩王征、张德明,并剿灭其兵,特献虎牢关於王师!”指着被捆的俘虏,又道,“此皆王、张二人之党羽,一并擒拿,听候将军发落!”
王、张两人,便是李密派在关中的亲信监军。
刚才关墙上的乱战,则便是李世英部,在清除这两饶部曲。这两人带在关中的部曲不多,才数百人,又部分没在关墙上,是以寡不敌众,没多时就被剿灭了。
两个从骑上前,接住了虎符印信,转呈王君廓。
王君廓接下,瞅了瞅,示意从骑扶裴行俨下马,却犹抓着裴行俨的手,盯着李世英,余光洒过他腰畔佩刀,笑道:“足下便是李三郎?俺听裴大郎提过你,睹如大郎所赞,忠义果敢!”
李世英忙道:“裴郎之赞,不敢当之。”
王君廓问道:“知俺何人乎?俺便王君廓是也!”
李世英在关楼上时,已通过王君廓的将旗,知道了他是谁,便又行礼,道:“将军歼灭李士才、常何,大败单雄信,威名远震,末将早已仰慕。今日献关於将军,只盼归顺明主,以效犬马之劳。关中粮、械俱在库中,守卒三千,尽听候调拨。将军但有令下,末将无不从命。”
“你起来,见见你的故主公子吧!”王君廓扯着裴行俨的人,叫他两人相见。
李世英刚直起的身子,又行下礼,见裴行俨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手臂缠着渗血布条,不由得眼中一热,颤声道:“公子受苦了!”——他与裴行俨年纪相仿,两人关系不错。
裴行俨嘴唇翕动,勉强挤出笑容,道:“三郎,别来无恙。不意今以此重逢。”
李世英百感交集,不知该什么才好,忽然想起一事,赶忙抽出佩刀,恭谨地呈给王君廓。
王君廓打眼朝关门内望,正是望见一队队的守卒打着火把,络绎从关墙上下来,正在空地上集结,并且放下了兵器,至此,他才彻底放下心来,松开了裴行俨的手,翻身下马,将李世英的佩刀,又还进他的刀鞘,握住其手,哈哈笑道:“君今既降,便是自家兄弟!何必见外?君深明大义,弃暗投明,实乃俊杰!此功甚大,俺当飞报大王,大王知悉,封赏必厚!”
他抬起头,越过李世英等,再又看向近在咫尺,关门已开的虎牢关。
关墙巍然矗立,暗夜已去,一轮红日跃出东方地平线,万道金光洒落在高大的关墙之上,将其染上一层瑰丽的色彩,更显其雄浑壮阔,气势磅礴!他不禁心潮澎湃,豪情满怀,抚摸着胡须,叹道:“此般雄关,谁可得之!”顾笑与从骑,道,“尔等,黄大将军、罗将军、高将军他们,若是得知俺不费一兵一卒,便取了这虎牢关,会是何等表情?”
数十从骑,欢然大笑。
王君廓志得意满,便下令入关。
关内空地上,投降的魏卒已列队肃立,兵器整齐地放在地上,人人脸上带着敬畏与忐忑。
王君廓就一边使后续入关的主力步骑,接管关防,一边叫王君愕着手整编降军,安抚人心。
登上关楼,他迎着晨风,俯瞰着己军列队进关,思忖稍做,下令道:“即禀大王,虎牢已克!传檄黄大将军:待王大将军部到后,不可迟疑,便依大王先前军令,进逼兴洛仓城,以与我军成掎角之势,遥相呼应,务阻李密主力撤还兴洛!”
却这一通话,除向李善道报捷请功以外,更已俨然将自己视为了这西线战场的主将,气魄十足。晨曦之中,虎牢关上,绣着“汉”与“左武卫将军王”字样的两面大旗升起,迎风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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