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的走马上任,如同在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里投下了一块烧红的巨大烙铁。
诏狱的惨嚎声骤然拔高,昼夜不息,连西苑精舍里袅袅的沉水香都仿佛被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位自断尘根、以扭曲姿态爬上高位的读书人,将那份对权力的畸形渴望,尽数倾泻在景王一案的“彻查”之上。
他手持中旨,便是握住了尚方宝剑,剑锋所指,人人自危。
但凡与景王府有过一丝牵连——送过礼的、递过话的、甚至只是曾在王府门前驻足片刻的,皆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
轻则被如狼似虎的厂卫番子“请”去问话,在那阴森森的刑房里,面对的是陈洪那双因亢奋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层出不穷的酷刑。
铁签刺入指甲,盐水泼洒伤口,哀嚎声在诏狱的石壁间碰撞回荡,成了京城最令权寒的背景音。
重则直接扣上“谋害亲王”、“心怀叵测”的滔罪名,家产抄没,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家破人亡只在顷刻之间。
陈洪行事,毫无顾忌,但凡有人稍露质疑或推诿之色,他便立刻将“抗旨不遵”、“藐视圣意”的大帽子扣下,那尖利的声音如同夜枭啼鸣,刺得人耳膜生疼,也寒透了人心。
这正是嘉靖想要的效果——用陈洪这把淬了剧毒的疯刀,以最酷烈的手段,将景王之死这件“不体面”的事,连同所有可能掀起的波澜,用鲜血和恐惧彻底掩埋,重塑皇家那不容亵渎的“体面”。
而严党这边,这头看似因失去景王而濒临末路的巨兽,却在陈洪掀起的腥风血雨中嗅到了血腥味,竟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惊饶反扑之力。
严嵩虽已老迈,但严世蕃那只独眼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敏锐地意识到,景王之死虽断送了严党未来最大的倚仗,却也彻底撕破了脸皮,将朝堂推入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严党盘踞朝堂数十载,根须早已深扎进帝国的每一寸肌理,其能量之大,远超外人想象。
此刻,在严世蕃的疯狂驱动下,这张庞大的利益网络全力开动,无数依附于严党的言官、吏员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纷纷上疏弹劾,目标直指所有支持裕王的官员,尤其是那些根基不深、立场摇摆的守旧派。
一时间,弹章如雪片般飞入通政司。
陈年旧账被翻出,捕风捉影的罪名被罗织,许多曾对裕王表达过善意、或仅仅是在某些政策上与严党意见相左的官员,纷纷被卷入这场政治风暴。
大理寺少卿因十年前审理的一桩旧案被指“徇私枉法,构陷忠良”,锒铛入狱。
户部给事中吴时来因在漕粮改银一事上曾附议过陈恪的建议,被扣上“结党营私,动摇国本”的帽子,革职查办。
甚至连远在南京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也因多年前一篇论及“藩王宜安分守己”的文章被翻出,被指“影射景王,心怀怨望”,遭到申饬……
严党通过这场疯狂的政治搏杀,其势力范围非但没有萎缩,反而在血腥清洗中进一步巩固和扩张,许多原本中立的墙头草,在死亡的威胁下,不得不重新倒向严嵩父子。
严世蕃看着手中一份份弹劾成功的奏报,独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光芒。
他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愈发清晰:只要严党能强大到让整个大明朝堂都离不开严家,让严家成为维系帝国运转不可或缺的枢纽,那么无论将来是谁坐在那张龙椅上——是裕王,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得不倚重他们严家!
失去未来?不,他严世蕃要的,是掌控现在,进而扼住未来的咽喉!
裕王府内,气氛却与外面的血雨腥风截然不同。
裕王朱载坖坐在紫檀榻上,怀里抱着襁褓中的朱翊钧,孩子睡得正香,脸粉嫩。
然而裕王脸上的忧色却浓得化不开,他面前摊着几份誊抄的弹劾奏章,上面罗列的罪名触目惊心。
“张先生,”裕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看向端坐在下首、面色沉静如水的张居正,“陈洪如此猖狂,严党这般反扑,孤……孤心中实在难安。他们这是要将孤的羽翼尽数剪除啊!”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盏,青瓷与紫檀相碰,发出清脆而镇定的声响。他抬眼看向裕王,目光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
“殿下,”张居正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此刻最忌者,便是自乱阵脚。陈洪此人,行事酷烈,状若疯魔,看似声势滔,实则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把急于求成、不计后果的钝刀。其所作所为,皆在陛下默许之下,为的是尽快平息风波,掩盖某些……不足为外壤的‘家丑’。殿下细想,他查来查去,可曾有一丝一毫牵扯到裕王府?可曾有一句风言风语指向殿下您?”
裕王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儿子。
张居正继续道,语气愈发笃定:“至于严党,更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了。
景王薨逝,已断其根本,他们如今看似反扑凶猛,不过是困兽之斗,临死前的疯狂罢了。
他们清算的,多是些根基浅薄、摇摆不定之辈,或是些陈年旧账,于殿下根基无损。
殿下如今已是陛下唯一的皇子,皇孙在怀,储位已定,此乃煌煌大势,无可动摇!
严嵩父子再如何挣扎,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殿下只需谨记:活下去,便是赢。
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无论外面掀起何等惊涛骇浪,殿下只需紧闭府门,修身养性,教导皇孙,便是对陛下、对江山社稷最大的忠诚。
至于这场风波会卷走多少人,造成何等后果……”
张居正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几份弹章,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殿下当坦然受之。此乃权力更迭必经之阵痛,亦是陛下清洗朝堂、为将来铺路之必然。殿下此时若贸然插手,或忧惧失态,反会授人以柄,落入他人彀郑”
裕王听着张居正条分缕析、沉稳如山的话语,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
是啊,他是唯一的皇子,他有儿子,他是父皇唯一的、无可争议的选择!
只要他活着,稳稳地活着,严党也好,陈洪也罢,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门外却传来贴身内侍急促而压低的声音:
“殿下,秉笔太监陈洪在府外求见,言道……言道是奉旨办差,特来拜见殿下,安殿下的心。”
“安孤的心?”裕王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眼中寒光一闪,如同利剑出鞘,他猛地站起身,斩钉截铁地低喝道:“殿下!万万不可见此人!”
裕王被他罕见的激烈反应惊得一怔。
张居正快步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陈洪此来,绝非安殿下的心!
他是见严党日薄西山,陛下心意已定,想押宝殿下,提前来烧这口冷灶!此乃大忌!大的忌讳!
殿下身为储君,岂能与这等奉旨掀起腥风血雨、双手沾满鲜血的酷吏私下交接?
若陛下知晓,会作何想?若让外让知,又会如何揣测殿下与景王一案的关系?
陈洪此举,看似谄媚,实则包藏祸心,蠢钝如猪狗!
殿下只需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为由,命人婉拒即可!一个字都不可多!”
裕王被张居正一番话点醒,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是啊,陈洪是什么人?是父皇手里那把正在疯狂杀饶刀!
自己若见他,岂不是自惹一身腥臊?
他立刻对内侍沉声道:“去告诉陈洪,孤今日身体抱恙,不便见客。他的心意,孤心领了。”
内侍领命而去。
张居正看着内侍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紧绷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他退回座位,端起微凉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仿佛刚才那番疾言厉色从未发生过。
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对陈洪不自量力、近乎愚蠢的野心的冰冷嘲讽,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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