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内,沉水香的青烟重新聚拢,方才的雷霆震怒与血腥谋划仿佛被这袅袅青烟暂时隔绝在外。
陈洪、沈荇、黄锦等人早已无声退下,沉重的殿门合拢,将最后一丝喧嚣彻底隔绝。
偌大的精舍,此刻只剩下嘉靖与陈恪二人。
空气凝滞得如同冰封的湖面,唯有更漏滴水的细微声响,如同敲击在紧绷的神经上。
陈恪依旧保持着躬身肃立的姿态,但脊背挺直如松。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向御榻上那位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潮翻涌的帝王。
嘉靖脸上方才因陈洪而起的戾气与不耐已悄然褪去,只余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冰冷,仿佛暴风雨后残留的、浸透骨髓的寒意。
陈恪没有言语,只是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火漆严密密封的牛皮纸袋。
那纸袋不大,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他双手捧着,如同捧着一块灼热的烙铁,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到御榻前,在距离嘉靖三步之遥处停下,微微躬身,将纸袋高高举起,递向嘉靖。
这无声的动作,本身就是最清晰的语言。
嘉靖半阖的眼睑微微一动,锐利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密封的纸袋上。
陈恪的沉默、郑重、以及那特意强调的“王府内务,涉及阴私”的伏笔,早已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他几乎能感觉到那纸袋里散发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深深地看了陈恪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看到了陈恪眼底深处那份不容置疑的忠诚,也看到了那份欲言又止的沉重。
终于,嘉靖缓缓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接过了那个纸袋。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火漆封口,仿佛能感受到里面封存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秘密。
他并未急于撕开,而是先拿起案头一把巧的银刀,动作缓慢而精准地刮开火漆。
封蜡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精舍内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纸袋打开,里面是几样阴邪之物:那扎满钢针、写着朱载圳名字的生辰八字草人,那画满诡异符咒的黄纸,那撮枯黄的头发,以及那张触目惊心的诅咒纸条——“朱载圳,断子绝孙,永世无嗣!”
嘉靖的目光落在这些东西上,瞳孔骤然收缩!
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在他脸上蔓延开来——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荒谬、暴怒,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扭曲的、冰冷的笑意。
“呵……呵呵……”低沉的、带着磨砂质感的笑声从嘉靖喉间溢出,他捏着那张诅咒纸条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好……好一个逆子!朕的好儿子!竟……竟做到这个地步!魇镇……魇镇自己?!”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寒意和滔的屈辱。
他朱厚熜的儿子,大明的亲王,为了构陷手足,竟不惜用慈最下作、最阴毒、最令皇室蒙羞的巫蛊之术,甚至……咒的是他自己?!
这简直是滑下之大稽!是打在朱明皇室脸上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他猛地将那张纸条攥紧在手心,仿佛要将它捏碎!目光再次扫过那些魇镇之物,眼中最后一丝因丧子而起的悲痛,彻底被一种被愚弄、被亵渎的狂怒所取代。
这逆子,死不足惜!死得如此不堪,简直是咎由自取!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下方垂手肃立、面色沉静的陈恪身上时,那狂怒的火焰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满意。
陈恪没有在奏疏中公开这桩足以动摇皇室根基、沦为下笑柄的惊丑闻。
他选择了最稳妥、最忠诚的方式——单独封存,密奏御前。
这份心思缜密,这份对家颜面的维护,这份对帝王权威的绝对忠诚,让嘉靖心中那点因“马上风”结论而起的迁怒,彻底消散了。
“陈卿……”嘉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但已恢复鳞王的冷静,“此事,除你之外,还有何人知晓?”
陈恪心头一紧,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到了。
他微微吸了口气,声音平稳却清晰地报出几个名字:“回陛下,锦衣卫旗张彪、王猛,东厂番役李三,以及……负责记录的书记官周文远。此四人,曾亲眼见过此物,并协助臣封存。王府总管王福的供词,亦由书记官周文远单独记录封存。”
每一个名字报出,精舍内的空气便冷上一分。
嘉靖的脸色随着名字的报出,一点点阴沉下去,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铅云。
他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漠视生命的决绝。
陈恪清晰地感觉到那无形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几乎要将人冻僵。
他心中不忍,但他更明白,在这紫禁城深处,在这家丑闻面前,这几个名字所代表的生命,早已被宣判了死刑。
这不是他能改变,甚至不是他能置喙的。
嘉靖沉默了片刻,他抬眼看向陈恪,眼神锐利如刀:“陈卿,此事……”
他本想让陈恪去处理,去“封口”。
毕竟陈恪是此案的负责人,由他动手,最为顺理成章。
然而,话到嘴边,嘉靖看着陈恪那张年轻却已显露出坚毅与疲惫的脸,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份不易察觉的沉重,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体恤?
陈恪已经做得够多了......他查明了真相,维护了家颜面,承受了自己的怒火,甚至即将卷入更深的漩危
再让他去沾手这等灭口的脏活……似乎有些过了。
嘉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那动作带着一种帝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断:“罢了。陈卿连日操劳,心力交瘁。这等琐事……就不必再劳烦你了。你且退下吧,多操心火药局和兵部的事务要紧。”
“琐事”二字,轻飘飘的,却如同盖棺定论的印章,决定了那几个名字背后生命的终结。
陈恪心头一震,随即深深躬身:“臣……遵旨。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
他不再多言,也不再看嘉靖的脸色,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精舍。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精舍内那令人窒息的冰冷与血腥的决断,彻底隔绝。
门外,光已大亮,阳光刺眼。
陈恪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气息的空气,却感觉那空气也沉重得如同铅块。
他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精舍大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那位帝王眼中冻结的寒冰,以及那即将被无声抹去的几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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