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五年,冬,十一月末。霜寒刺骨,连宫阙深处那终年不散的药味,似乎也被冻凝了几分。皇帝李昀的寝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源自生命本身正在缓慢流逝的、沉郁的寒意。龙榻之上的老人,比之夏秋之际更加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若非胸膛尚有微不可察的起伏,几乎与一具骨架无异。然而,那双偶尔睁开、望向帐顶或窗棂的眼睛,在浑浊深处,却依然偶尔会闪过一抹极其微弱、却依旧锐利的光。
这位一手开创了靖朝永昌盛世,晚年却饱受病痛与父子相残折磨的帝王,已真正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大多数时间,他陷入昏睡或半昏迷状态,仅靠参汤药汁维系着一线生机。但每隔数日,总会有那么短暂的、异常清醒的片刻,仿佛回光返照,又仿佛是不肯彻底沉睡的意志在挣扎。
这一日午后,冬阳透过窗纸,在殿内投下苍白的光斑。皇帝恰好从一次漫长的昏睡中醒来,神智出乎意料地清明。侍立在侧、须臾不敢离的司礼监大太监王瑾,见状连忙上前,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皇帝干枯的嘴唇,又端来温着的参汤,心喂了几口。
皇帝微微摇头,示意够了。他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王瑾那张写满担忧与疲惫的脸上,嘴唇嚅动,发出极其微弱、却尚能分辨的声音:“外间……近日,有何事?”
王瑾深知皇帝时日无多,但更知这位主子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心仍系着朝堂下。他略一犹豫,选择了最紧要、也最可能触动圣心的一件事,用最简练的语言禀报:“回皇爷,靖国公云湛……月前上表,恳辞所有朝职,并愿捐出全部家财,于其岭南故乡,兴建一座‘格物书院’,专授工匠百艺之学。摄政王殿下……初时挽留,然靖国公去意甚坚,三请之后,殿下……已准奏。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他将云湛奏疏的大意及朝堂反应,乃至摄政王最终允准的批红内容,都极精简地概述了一遍。
皇帝静静地听着,那双深陷的眼睛起初似乎有些空洞,仿佛在消化这遥远的信息。渐渐地,那眼底深处,那抹微弱却锐利的光,再次亮起,并且越来越清晰。
他没有立刻话,只是手指在锦被上,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王瑾会意,连忙将耳朵凑近。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从皇帝干裂的唇间逸出,伴随着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的话语:
“此子……非池中之物……”
王瑾屏息凝神,不敢遗漏一字。
“北伐之功,在其器利后勤;宫变之定,在其诏稳人心……然其志,岂止于此?工匠之学……格物书院……”皇帝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了然与淡淡的怅惘,“彼所求者……大。非爵禄可羁,非权位可笼……”
他停顿了许久,仿佛在积蓄力气,又仿佛在回味自己与那个年轻臣子之间,那短暂却深刻的交集。他想起了云湛献上漕运新法时的谨慎,想起他研制出新式军械时的专注,想起广宁守城捷报传来时的欣慰,更想起自己病重时,托付那道空白密诏时的决断与信任……那个年轻人,总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也总是显得与这个时代,与这朝堂的纷争,有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
“景睿(摄政王)准了……也好。”皇帝的目光似乎望向殿顶,又似乎穿透了宫墙,望向了遥远的岭南,“放在朝中,是柄利剑,亦可能……是根尖刺。让他去吧……去捣鼓他的……‘格物’。或许……于国于民,另有一番……地。”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王瑾连忙又喂了少许参汤。缓过一口气后,皇帝的眼神重新聚焦,看向王瑾,那目光里,是帝王最后的清明与决断:
“拟旨……”
王瑾立刻示意旁边早已准备好笔墨、大气不敢出的中书舍人上前。
皇帝一字一顿,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靖国公云湛,忠勤敏达,才具殊异。于国屡建奇功,于朕素怀忠悃。今恳辞朝务,志在格物教化,其情可悯,其志可嘉。朕……深为所动。着即加封云湛为‘太师’(三公之首,极致荣衔),晋其‘靖国公’为世袭‘靖王’(非宗室王,乃异姓最高爵位),赐丹书铁券,享双亲王俸。岭南格物书院,赐名‘御敕岭南格物书院’,允其自立规制,专研百工实学。另,赐内帑白银二十万两,田庄三处,以资书院建设及日后用度。望卿善保厥身,潜心着述育人,勿负朕望。钦此。”
这道旨意,比之摄政王李景睿之前的批红,分量重了何止十倍!不仅给予了云湛人臣极致的荣衔与爵位(异姓王!),更以皇帝的名义,正式为“格物书院”正名、背书,并给予了实质性的巨额资助!这无疑是在向下宣告:云湛的急流勇退,非但不是失势或过错,反而是得到了先帝(皇帝自知不久于世)最高级别的认可与褒奖!他的“格物”事业,是皇帝钦定、朝廷支持的“正道”!
王瑾与中书舍人迅速记下,心中皆震撼不已。皇帝在生命最后时刻,对云湛的安排,竟是如此不惜殊荣,如此意味深长。
旨意拟毕,皇帝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胸膛的起伏更加微弱。但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他的嘴唇又轻轻嚅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几乎听不清的字:
“此诏……即刻明发……不得……延误……”
王瑾含泪领命:“奴婢遵旨。”
当日,这道盖影皇帝之宝”、代表着永昌皇帝最终心意的诏书,便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明发下。它不仅是对云湛个饶盖棺定论(虽人未死),更是对“格物”这一理念,在这个时代,所能得到的、来自最高权力的最隆重背书。
消息传出,朝野再次巨震。那些原本揣测云湛失势、或嘲讽其不务正业的声音,瞬间哑火。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惊叹与复杂难言的感慨。太师!靖王!御敕书院!内帑资助!皇帝在弥留之际,竟给予了云湛如此超乎想象的荣宠与支持!
这已不是简单的急流勇退能够解释。这更像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在生命终点,对自己所能预见到的、某种超越时代的可能性,所投下的最后、也是最重的一注。
远在永京,正准备悄然南下的云湛,接到这道旨意时,正在整理最后一批书稿。他放下手中的笔,望着那黄绫诏书,沉默良久。最终,他朝着皇宫的方向,整肃衣冠,深深三拜。
没有激动,没有惶恐,只有一种沉静的了然,以及一丝淡淡的、穿越时空的感伤。那位曾给予他最大信任与空间的君王,终究是懂他的,至少,懂了他所求的“大”在何方。
皇帝的最终心意,如同一颗沉重的定盘星,落下了永昌一朝关于云湛传奇的最后一笔。它既为云湛的朝堂生涯画上了一个无比辉煌的句号,也为他即将在岭南开启的“格物”新篇,铺就了一条再无官方阻碍、甚至带有先帝遗泽的坦途。
时代的风云,将继续变幻。但属于云湛的故事,将从此远离朝堂的波谲云诡,在岭南的青山绿水间,在“御敕格物书院”的砖瓦与书页中,悄然书写新的篇章。而那位在病榻上洞悉一切的老人,也在留下这道最后的旨意后,于数日后的一个雪夜,悄然龙驭上宾,结束了他复杂而雄浑的一生。
一个时代,真正落幕了。另一个时代,正在无人完全预料到的角落,悄然萌发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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