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对自己有看法,他是知道的。
上月王之诰去职后,张居正面圣举荐张瀚时,曾对几位重臣有一番私下评议,
不知怎的传了出来,记录在起居注上的就影葛守礼固君子,但年近衰”,以及“于朱衡则有贬词”等语。
此事让朱衡郁闷了好一阵,本以为过去了,没曾想今日在这关乎国计民生的海运大计上,
首辅竟也如此掣肘,简直是不当人子!
他干脆不理张居正,直接朝王国光拱了拱手,随即神色恳切地迎上皇帝的目光,
努力解释道:“陛下明鉴!臣绝非为工部一己之私而妄言!”
“此一百八十万两之数,乃是工部与漕运衙门反复核算、缩无可缩之结果!”他提高了音量,试图以专业服众人,
“沿海航线开拓,与往福建、广东外海航行截然不同!
闽粤等地,往往只需择一良港,设立市舶司,便可扬帆出海,海阔空。
而北上渤海、东海的航线,则需精研水文,克服重重险阻!”
他具体阐述道:“譬如濒临渤海的几处关键港口。
黄河千年善变,虽现今主流由泗水、淮河入海,但早年曾由利津、滨州一带入海,后又一度改道由津卫入海。
多年缺乏系统治理,导致这一段沿海区域泥沙大量淤积,临近港口方圆十余里内,水深不足,
若不投入巨资,掘地三尺,大规模清淤疏浚,大型海船入港必有搁浅之虞!”
“再譬如大明海(东海),此处与长江、钱塘江、运河等众多水系交汇,江河携泥沙杂物入海,
与海浪相互冲撞拍击,形成复杂的海底地形,贝堤层叠,暗礁丛生,更有历年沉船杂物堆积。
如今我等勘定的航线,多是循前宋故道,前人虽留下基础,
但这数百年来新生之障碍,仍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逐一勘察、标记、清理!”
“而海运漕粮最终抵达京畿的这一段,计划沿用永乐五年的故道,蠢已废弃一百五六十年,
从直沽口入白河这一段河道,必然需要重新疏浚拓宽,方能通行海船。”
“此外,登州、胶州、淮安、崇明等各处关键节点,旧有港口皆需修缮乃至重建,相关水文地理资料也需重新测绘整理。”
“凡此种种,疏浚河道、清理海床需征发大量人工;
掘挖港口、修复设施需耗费巨量木石物料。
桩桩件件,皆是白花花的银子!
臣纵有巧妇之能,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恳请陛下与诸位同僚明察!”
朱衡在殿内慷慨陈词,引据详实,将工程的必要性与复杂性剖析得清清楚楚。
然而,皇帝与群臣听完,却是面面相觑。
这番话,几乎把聊死了。
得如此专业细致,让外行人如何判断真伪与轻重?
又让人如何接口反驳?
就连原本打定主意要婉拒的朱翊钧,此刻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他虽不通水文水利,但听朱衡得条理分明,似乎确有其事。
搞大工程不给足钱肯定不行,总不能玩“我不管过程,只要结果”那套官僚把戏。
但是……这一百八十万两,也实在是太多了!
户部虽然拿得出,可哪有年年将国库掏空、不留余粮的道理?
正当朱翊钧沉吟未决之际,坐在高仪下手的王崇古忽然开口了,他面色沉稳,似有成竹在胸:
“朱尚书所言的人工之费,倒也未必全需征发民间役夫。”
众人目光转向他。
只听王崇古继续道:“譬如方才提及的胶州以北至杨家圈以南这百余里工程。
据兵部所知,胶州一带正有一支山东班军驻扎,
若再调附近营兵,凑齐数千人马,完全可承担此段疏浚之役。”
“同理,登州、淮安、津卫内河等处的工程,亦可照此办理,调用附近卫所军士参与。
如此,当能节省下不菲的人工费用。”
动用军队从事工程建设,在本朝并非罕见。
例如营建昭陵所需石料的开采(大石窝工程),便是动用了京营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
虽仍需发放“赏银”作为酬劳,但这属于军饷之外的额外收入,成本通常远低于征发民夫——
毕竟,若要保证在层层克扣之下,民夫不至于饿死或逃亡,官府实际投入的钱粮绝非数目。
当然,此法唯一的隐忧在于敏感性强,大规模调动军队于腹心地带进行非军事任务,容易引人猜忌。
因此,外地大型工程通常慎用此策。
像大石窝工程动用神机营,也是由勋贵统领、国丈副之、辅臣监工,多方制衡方能施校
好在御座上的皇帝对此似乎并无太多顾忌,几乎毫不犹豫便点头认可:“王卿此议甚好。朱卿,若依此策,能节省多少费用?”
众人闻言,也觉此法可行,纷纷将目光投向朱衡,等待他的答复。
朱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蹙眉认真计算起来。
殿内一时安静,只闻他指尖轻轻叩击桌面的声音。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抬头,报出一个数字:“即便如此……也仍需……一百四十万两。”
王崇古一听,眉头立刻皱紧了。
省了四十万两还要这么多?
这海运未免也太烧钱了!
他心下甚至萌生了“要不这海运就别开了”的念头,但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终究没敢出口。
户部尚书王国光更是直接低下头,仿佛在仔细研究自己的手指头,摆明了不想接这个话茬。
群臣神色各异,殿内气氛再次陷入僵局。
这时,御座上的朱翊钧终于再次开口。
他望向朱衡,带着商量的口吻道:“朱卿,工程浩大,所需甚巨。
不如……将整个工程分作两期,循序完成,如何?”
“分两期?”朱衡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迟疑道,
“陛下,此法……倒也可校
或可先集中力量打通津、胶州、登州等北方关键港口,待一期完工后,再行疏浚淮安、崇明一带南方线路。”
他话锋一转,提醒道:“不过……若分两期,全线通航之期,恐怕要比原计划再晚上半年左右。”
资金压力缓解了,工程进度自然要慢下来。
朱翊钧对此也只能接受——钱不够全款支付,还指望人家赶工期吗?
“两年半就两年半吧。”朱翊钧摆了摆手,算是拍板。
朱衡心下暗自腹诽:先前是陛下您催得十万火急,如今眼见花费巨大,立刻就不急了。
果然也是……他赶紧刹住念头,不敢再想。
朱翊钧浑然不觉自己已被腹诽,目光转向户部尚书王国光:
“大司徒,这第一期工程,由太仓库拨付二十万两,以为先期款项,如何?”
王国光听到这个数目,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立刻起身应道:“臣,遵旨!”
这个数字,尚在户部可承受范围之内。
朱衡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争取一下。
然而朱翊钧不给他机会,紧接着又看向朱衡,出了让殿内所有人都愕然的话语:“朱卿,剩余的首期工程款项,计五十万两。
这样,工部节慎库出三十万,朕的内帑,再出二十万。你以为如何?”
“内帑出二十万?!”
此话一出,不仅朱衡面露惊喜,殿内其余十二位大臣,几乎全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在这片惊愕的寂静中,新任户科都给事中陈吾德,竟毫无征兆地,猛地趴在长案上,低声抽噎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只见陈吾德用袖子抹了把脸,慌忙起身离席,向御座下拜请罪:“臣……臣殿前失仪,惊扰圣听,请陛下治罪!”
朱翊钧大感好奇:“陈卿何故如此?”
这陈吾德此前还曾上疏弹劾张居正,指其改革过于激进,“有碍国本”。
今日特意让他参与此会,也未尝没有借此场合对其进行一番“思想教育”的用意。
没曾想会议还没开到一半,他倒先哭起来了。
这些老儒生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陈吾德声音哽咽,回道:“陛下容禀……臣是……是想起了先帝朝旧事……”
“隆庆四年五月,先帝催要年例金珠宝贝,臣与户部同僚数次上奏,恳请暂停此项采买,皆未蒙允准。”
“彼时,府库空虚,百姓困顿,国库岁入尚不足支付一年之开销。
九边年例军饷,奏请频仍;
畿辅各省饥荒,求援不已。
臣等司计之官,日夜忧心,愁无良策。”
“臣……臣当时一时激愤,不顾人臣体统、上下尊卑,竟上疏指斥乘舆(皇帝),言辞激烈,言称先帝……
先帝甘心游乐,不恤民瘼,只顾充实内库,乃误国欺公之举……先帝大度,未加深究,只将臣贬谪出京。”
“如今臣蒙陛下起复,再度立于这文华殿内,亲眼见得陛下为开源节流、兴利除弊,竟不惜动用内帑以成国事……
回想昔日种种,两相对比,不由感时伤怀,情难自已,故而潸然泪下……”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勾起了在场许多老臣的记忆。
想起当年国库捉襟见肘,先帝仍不时向内库伸手的日子,
再对比眼前这位少年子主动拿出私房钱补贴国用的举动,心中皆是感慨万千,神色复杂地望向御座。
朱翊钧见陈吾德如此,自然不好责备,温言道:“陈卿乃真情流露,何罪之有?且归座吧。”
他伸手虚按,示意对方平身,“我等还是继续正事。”
他重新看向朱衡,语气恢复了严肃:“朱卿,内帑既然出了钱,有些话朕需在前头。
且不派遣内臣监理工程此乃题中应有之义,这海运航线所涉之全部地理勘测图、水文资料、工程设计案卷,
连同用于印刷的雕版,必须一式三份,分别归档于内廷、国史馆、内阁备案,不得有误!”
这种国家级重大工程的原始资料,必须做好多方备份。
为何永乐年间能造出恢宏的郑和宝船,而今造艘出海的大船都困难重重?
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前人未能妥善保存技术资料,致使许多关键技艺失传,或是图纸档案或因保管不善,或因政治变动而被毁匿。
宫中宝物,如文渊阁大印、佑国殿供奉的金圣像、御前的珍珠袍等失窃,尚属寻常,
可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科研资料也不知被谁人觊觎、盗毁,以至于如今想“考古”式地复原都举步维艰。
朱衡对此自是满口答应。
别皇帝慷慨解囊出了二十万两,即便分文不出,慈利于技术传承之事,他也绝无理由拒绝。
“陛下放心!臣必定督促下属,将一应图文案卷,一字不差,妥善备送三方存档!”朱衡拍着胸脯保证。
朱翊钧点零头,转而问起另一件关心的事:“现今造船的进展如何了?”
今年他的精力多集中于盐政、宗藩等事,对造船进度过问不多,但也知其快不起来。
海船与漕船大不相同。
大明朝造船业的巅峰在永乐初年,最高年产量达沿海海运船二百四十九艘,郑和宝船更是技术集大成者。
然而此后便是时停时造,命运多舛。
永乐十二年,朝议欲罢海运,未果;
至十九年再议,暗中已开始削减规模。
到了正统元年,更是“一切造作悉皆停罢”,数年后英宗亲政方有所恢复,但也仅限于沿海运输,几个主要船厂得以重建,
“正统七年,令南京造遮洋船三百五十只”,耗时三年方才完工。
土木之变前后,海运再度受挫,先罢海运,再减产,“止存一十八只”,海运名存实亡。
弘治十六年,再减四只;
正德四年,前存海船尽数罢废;
五年议复造,不久,嘉靖三年奏请罢止。
待到隆庆五年再度开海时,官方造船能力已实质中断百年,只能“支节慎库银一万五千两,
并淮扬商税银一万五千两”,去民间“雇觅堪用坚固海船”以应急。
因此,从隆庆五年至今,试运行海阅船只,皆是搜罗自民间的旧船,加以修缮后“装载漕粮”。
至于官造海运新船?
工部还在苦苦进邪考古”式科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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