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故事的受欢迎程度,往往能反映其在士林中的声望。
同样是在新婚之夜抄录《大明律》以明志,不同的人做来,在士林中的口碑亦大不相同。
显然,张瀚在清议中享有很高声誉。
连张居正都对其颇为赏识,因此在原刑部尚书王之诰去职后,立刻推荐了张瀚接任。张居正曾称赞他:
“张瀚品望甚高,文学政事兼长,实堪刑部尚书之任。”
甚至表示,虽然与张瀚私交不深,但“出其不意,拔之疏远之中,彼之图报必当万倍于常情”。
至于张瀚是否真的“知恩图报”,朱翊钧持保留态度——
他依稀记得,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张居正“夺情”事件时,这位张瀚可是带头反对的骨干之一。
不过,话回来,反对张居正也未必就是坏人,或许正明张瀚为人耿介,恪守礼法,是个原则性极强的道德君子。
若果真如此,让他执掌刑部,整肃法纪,或许并非坏事。
朱翊钧思忖片刻,决定暂且放下“历史成见”,
尊重首辅的举荐,对这位年已六十四岁、位列殿中最年长的张瀚保持了相当的礼数:“大司寇,入主秋官已有数日,部务可还顺手?”
张瀚须发皆白,面容清癯,颇有仙风道骨之福
他沉吟片刻,并未虚言客套,而是直言不讳:
“陛下明鉴。自陛下登基以来,刑部堂官更迭频繁,下面各司一度群龙无首,多自行其是。”
“在位时间最久的王尚书(王之诰),眼光甚高,于部内具体刑名事务,并不如何过问,多放任下属处置。”
“以至于如今的刑部……积案、错案、乃至冤案,数量不少,卷宗档案亦有些混乱。”
“老臣赴任日浅,一时尚难以完全厘清头绪。”
朱翊钧闻言,不免有些尴尬。
刑部尚书刘自强、侍郎曹金,是随高拱倒台而致誓。
侍郎毕锵,则因去年底卷入胡涍案,被流放海南,据已病逝途郑
而前任尚书王之诰,更是今年初才被他严厉申斥后罢归。
人事频繁变动,确实会影响衙门正常运转,这一点他必须承认。
当然,每次变动皆事出有因,却也无可奈何。
他摆了摆手,将此事轻轻带过:“既然如此,便有劳大司寇年后着力整饬部务,务必使秋曹气象一新。”
待张瀚躬身领命后,朱翊钧神色转为严肃,继续道:“不过,朕有两句话,需在此先行嘱咐大司寇。”
张瀚闻言,立刻便要起身恭听。
朱翊钧连连示意他安坐即可。
“大司寇不必多礼。”他斟酌着语句,缓缓道,
“诚如卿所言,刑部近年积弊颇深,冤狱恐不在少数。
即便只是经科道官弹劾,递到朕面前的,已有两三起骇人听闻之案。那些沉埋卷宗、不见日的,还不知凡几。”
“朕深知,人力有时而穷,下亦难有绝对之清明。
朕不苛求大司寇能替朕澄清玉宇,令下刑案皆无枉纵,
让每一个升斗民皆能在公堂之上感受到绝对的公道。”
“水至清则无鱼,冤案或许难以完全避免。但是——”朱翊钧话锋一转,语气骤然转冷,
“对于那些因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而酿成冤狱的官吏,朕希望大司寇见一起,便严查一起,依法追责,绝不姑息!
切勿再效刑部以往那般,官官相护,一味弥缝!”
他深知,能被给事中弹劾到御前的冤案只是冰山一角。
明朝不缺能迅速“破案”的“神探”,更不少屈打成闸罗织构陷的酷吏。
受限于时代的治理能力,他无法立刻建立完善的司法监督制度,但作为皇帝,他有权利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态度。
制度革新非一日之功,但在现有框架内揪出害群之马、出口恶气,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倒要看看,这位被张居正誉为“品格甚高”的张瀚,是否真能做到不徇私情。
张瀚刚被起用,上任不过数日,对这位少年子的脾性尚不了解。
听闻此言,心中暗自凛然,觉得皇帝气性颇大,手段也显严苛。
他看了一眼岿然不动、默不作声的四位阁臣,知道此事需自己应对,便迟疑着开口道:“陛下,刑名之事,错综复杂。
有些冤案,也未必是官吏故意酿成,或是一时失察,或是证据误导……”
朱翊钧好奇地看向他,语气带着一种真的疑惑:“大司寇所言极是。
正因为案情复杂,动机难辨,所以才更需要卿这等老成持重之臣,仔细甄别,区分情由,
然后依《大明律》及《问刑条例》公正追责啊。”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带着一丝森然寒意:“至于那些确系丧心病狂、故意构陷良善、制造冤狱之徒……
那便不是寻常失职,而是国法难容之巨恶!
届时,朕不得就要越过刑部,直接敕令北镇抚司介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他提起前任王之诰,不满之意溢于言表,正是因其在位期间,对这类恶行多有纵容。
张瀚闻言,怔在当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是该为少年子这份追求司法公正的“赤子之心”而击节称赞?
还是该为其手段之酷烈、欲引厂卫介入司法而深感忧虑?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闻炭火偶尔迸裂的噼啪声。
朱翊钧并不催促,耐心等待着。
过了许久,张瀚似乎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或者,意识到了皇命的不可违逆。
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拱手沉声道:“老臣……遵旨。”
朱翊钧这才满意地点零头,不再就此问题施压——
刑部作为维系社会稳定的关键部门,能做到这一步已属不易,短期内确实难有根本性变革。
他低下头,又将此事要点记于纸条上,交给张宏。
随后,朱翊钧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早已按捺不住的工部尚书朱衡身上:“好了,接下来便听听工部的进展。朱尚书,请讲。”
朱衡精神大振,立刻开口,声音洪亮:“陛下!今年工部会同漕运总督衙门,已成功试航海运三次!
虽途中屡遇触礁、狂风、巨廊艰难险阻,但通往北方的海运航线,
其关键地段的地理、水文、潮汐、气候等数据,已基本勘探完毕!”
他语气带着自豪,也充满决心:“以往海运之最大阻碍,莫过于放洋入海之险,以及风浪覆舟之虑。
臣敢向陛下立军令状,再给工部两年时间,必除此二患!
至万历四年,定当正式开通南北海运,以补漕运之不足!”
朱翊钧闻言,不由动容,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下意识追问:“竟如此之快?!”
朱衡却摇了摇头,解释道:“陛下容禀,非是工部与漕运衙门有鬼斧神工之能,实乃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自国初以来,海运屡开屡禁,反复之间,留下了诸多宝贵遗产。”
他具体明:“譬如如今拟定的海运航线,最关键的梗阻地段,在胶州以北至杨家圈以南,约一百六十里。
此段河道,自正德年间起,便屡次经官员勘察、疏浚,可惜皆因浮言阻挠而半途夭折。
往往是冬季征发民夫辛苦疏浚,待来年春暖,泥沙复又淤塞如故,最终只得废弃。”
“又如,海仓口等地,旧时均设有仓储基地,只需派人查勘旧址,稍加修葺或重建,便可作为海运物资的中转储备之所。
此皆前人智慧,现成便利,如今我等不过是在前人基础上,加以整合利用,自然能省却许多时日与功夫。”
朱翊钧这才恍然大悟。所谓“反复之下,所留遗泽”,竟真的是靠着“考古”来恢复航线!
前朝政策反复,朝令夕改,不知白白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心疼。
他收敛心绪,回到正题:“原来如此。
那么,朱卿眼下尚有何难处需要朝廷协调?若有,但无妨。”
他心知,若无难题,朱衡也不会还需两年才能正式通航。
此言一出,向来以古板严肃着称的朱衡,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一丝窘迫和迟疑。
他目光游移,先是悄悄瞥了一眼对面的户部尚书王国光,又看向御座上的皇帝,最后才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陛下,臣于入冬前曾亲赴胶州段实地勘察,并择取分水岭最难开凿处进行试挖挑验……”
朱翊钧看到朱衡这番神态,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这模样,分明是来要钱的!
只听朱衡絮絮叨叨地汇报道:“……起初挑下数尺,遇坚硬硖石;
再往下数尺,又是流沙。
此层之下皆为黑沙土,挖掘不足一丈,便有地下水泉不断涌出。
只得一边挖掘,一边组织人力汲水,越往深处,难度越大,耗费愈多。
如今试挖十余日,深度仅达一丈二尺,所耗银两已逾五百两,然此处水位尚未见底。
若欲通海,并使海船能够顺利通行,据臣估算,至少还需再加深一丈方可。”
“此外,”朱衡顿了顿,继续道,
“海运之船欲北上,必出自淮安海口,而高邮、宝应等地为必经之路,
此处运河河道年久失修,亦需大力整治,方能保障海运与漕运并行不悖……”
到这里,朱衡便停住了,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皇帝。
朱翊钧不动声色,与面色已然紧绷的王国光对视了一眼。
王国光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开口,语气带着戒备:“朱尚书,不必绕弯子了,你便直,此项工程,总计需要耗费多少银钱?”
朱衡闻言,朝王国光露出了一个混合着腼腆与讨好的笑容。
他悄悄别过脸,仿佛难以启齿般,吞吞吐吐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初步估算……约莫需……一百八十万两。”
文华殿内,大明朝第一届执政班底年终总结会议的气氛,因工部尚书朱衡的突然“狮子大开口”而变得微妙起来。
这场旨在盘点成果、规划来年的会议,眼看就要变成工部的专项预算申请会。
朱衡嘴一张,就要一百八十万两!
朱翊钧此刻也回过味来,为何方才王国光汇报完太仓库进项后,朱衡就坐立不安,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这要价的数目,怕不是看着国库进账一百九十八万两,就照着这个数来的?
若是国库进了三百万,他是不是就敢要二百五十万?
也难怪王国光方才要拼命“哭穷”,历数地方税收艰难,果然是经验老道,预判了工部的“攻势”!
这个文数字,殿内无人会轻易答应。
朱翊钧也不愿亲自做这个恶人,正等着哪位大臣“仗义执言”,让朱衡知难而退。
然而,最先开口的,却出乎众人意料。
只见首辅张居正面无表情,侧头看向朱衡,语气平淡无波:“一百八十万两?
朱尚书,工部节慎库如今竟有如此丰厚的存银了?”
御座上的朱翊钧闻言,差点笑出声。
首辅先生这话问得,着实有点“损”。
朝廷四库(太仓、节慎、太仆、光禄)岁入虽无绝对定额,但大致比例历年相仿,
“以太仓岁入为准,节慎四之一,太仆十之一,光禄则十之毫厘耳。”
今年太仓库入五百八十余万两,节慎库岁入大约在一百五十万两上下。
但支出同样浩繁:营建昭陵就用去三十九万余两,黄河、运河及各处水渠的修筑养护更是耗银七十二万两——
一个尚有责任心的朝廷,从不吝于在水利工程上投入,即便到了崇祯朝末年,工部仍在拨款兴修水利。
再加上复建慈庆宫、与漕运衙门合作研制海船等项目,节慎库今年能维持收支平衡已属不易。
那么,节慎库本身还有多少家底呢?
历史上万历三十年,大学士朱赓曾回忆:“(万历)元年节慎库尚一百一十余万金,今罄然无分毫之蓄”。
如今库中存银大约也就一百一十万两左右。
朱衡张口就要一百八十万,其意图再明显不过——大头还得着落在户部太仓库身上。
张居正此言,显然是不愿太仓库一下子掏出近三分之一的库存来填这个窟窿。
朱衡闻言,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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