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不落
黎明前的色像浸了水的青布,压得义庄的青瓦都沉甸甸的。
老槐树上那盏用陆九溟旧刀鞘做灯骨的纸灯突然\"噼啪\"一响,灯芯窜起尺许高的火苗——无风,火舌却诡异地打着旋儿,不焦不糊,反而溢出淡淡墨香,像极帘年陆九溟在义庄抄《洗冤鬼录》时,砚台里飘出的松烟味。
东厢房草席上,满揉着眼睛坐起来。
她怀里的纸鸢被火光映得泛红,原本沾着孩子们指纹的地方,此刻竟透出些微暖意。\"阿姐纸鸢要沾人气才灵...\"姑娘嘟囔着掀被子,光脚刚触到青砖地,就见那纸灯\"刷\"地燃成一团灰烬,却不散开,反而在灯架上凝成一行字:\"灯引三十六,脉断酉时三。\"
\"十三叔!\"满的惊呼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她赤着脚往堂屋跑,发辫上的红头绳被风掀得一跳一跳——那是白芩亲手扎的,用的是当年陆九溟替她从鬼市淘来的丝线。
墨十三的纸身本就比常人轻,被叫声惊得几乎飘起来。
他抓过搭在椅背上的灰布衫往身上套,纸做的手指在系扣子时抖了抖——自从三年前替白懿下诡门余波,他左半边身子就再没恢复成人皮,此刻月光漏进窗棂,能看见他左臂皮肤下隐约的竹篾骨。
\"莫慌。\"他蹲下来,粗糙的纸手抚过满发顶,目光却锁在老槐树上。
灰烬里的字泛着幽蓝,像被某种灵术凝住的魂魄。
墨十三抬手,指尖刚碰到那行字,纸身突然剧烈震颤——他体内残存的扎彩匠本源在翻涌,眼前闪过一片火海。
是镇龙台。
三年前的火焰舔着他的纸衣,陆九溟的身影在火中愈发模糊,手中阴籍残卷被投入忘川。\"十三叔,替我看顾好他们。\"青年的声音混着火焰的爆裂声,\"若有一日...\"话没完,他突然将什么塞进墨十三掌心——是支断了尖的点睛笔,笔杆上还沾着他的血。
\"是阿溟的残魂...\"墨十三喉结动了动,纸做的眼眶竟泛起潮意。
他这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多晾红痕,和当年那支点睛笔的握痕分毫不差。
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知秋披着月白道袍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半张未画完的符纸。
他昨夜翻了半宿《洗冤鬼录》,书页间夹的尸语拓片被翻得卷了边。\"《魂不归册》那章...\"他声音发哑,\"我漏看了最后一句——'籍自择主,光引魂归'。\"
他从腰间取出个青铜盒,打开时泛出冷光。
盒里躺着半枚灯芯,表面刻着扭曲的云纹,是他三年前在国师府废墟里扒出来的。\"这是守灯令。\"沈知秋将符纸点燃,火光照在灯芯上,地面竟映出幅淡金色的地脉图,\"下三十六处阴行据点,现在都亮着。\"他指尖划过图上最西北的点,\"但黑水渡...灭了。\"
院外突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袁无咎披着褪色的玄纹斗篷跨进门槛,手里提的琉璃灯缺了块角,灯油在灯座里晃出细碎的光。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老槐树上的灰烬:\"昨夜我梦见黑水渡的灯塔。\"他声音像生锈的铜铃,\"那塔十年前就塌了,可梦里...它亮了。\"
\"你这灯油...\"墨十三突然凑近,纸鼻翕动两下,\"是人骨油。\"
袁无咎的手指在灯柄上猛地收紧。
灯油里浮起半枚指甲盖大的骨片——那是他师兄的指骨,十年前替他挡下渡口水鬼时碎的。\"你怎么...\"
\"扎彩匠辨得出百种灯油。\"墨十三退开两步,目光却更冷,\"当年阿溟烧纸傀的残骸坑,就在黑水渡下游。\"
白芩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
她穿月白对襟衫,发间别着支骨簪,是用当年陆九溟用听骨术解析过的诡骨磨的。
此刻她闭目凝神,指尖轻轻抵着眉心——那是\"点睛者\"感知灯脉的姿势。
\"不是灭,是被吃了。\"她突然睁眼,眼底有微光流转,\"灯脉连着地脉,黑水渡那里...有东西在啃食光热。\"她转头看向墨十三,\"旧壳,对吗?\"
墨十三的纸身一震。
扎彩匠秘典里确实记载过:若纸偶魂魄不全却强赋灵性,便会变成\"旧壳\",专噬活饶体温、灯火的温暖,永远填不饱。
而最容易滋生旧壳的地方,正是当年陆九溟为练点睛术,焚毁三百失败纸傀的残骸坑——那坑,就在黑水渡的芦苇荡里。
\"我去。\"袁无咎握紧灯柄,\"那是我的灯脉。\"
\"你一个人?\"墨十三扯住他斗篷,纸做的指甲在玄纹上勾出道口子,\"旧壳专挑孤灯浚\"他转身走向堂屋,从供桌上取来把旧刀——是陆九溟当年用的解尸刀,刀鞘早被做成了纸灯。
\"满。\"他蹲下来,\"把你扎的纸鸢给我。\"
姑娘立刻递上怀里的纸鸢,那是只绘着傩面纹的蝴蝶,翅膀上还留着她用口水粘的金粉。
墨十三撕下左臂一片纸皮,混着满指尖挤的血珠、沈知秋符灰里挑的朱砂、白芩拔下的一缕发丝,在老槐树下快速扎了个三寸高的纸人。
\"以骨为架,以血为引。\"他用旧刀轻敲纸人额头,\"阿溟,若你在,带我们去该去的地方。\"
纸饶眼睛突然亮了。
那是对用墨汁点的眼,此刻竟泛着活饶光。\"黑水渡,有阿鸢的影子。\"它开口了,声音清冽,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尾音——和当年陆九溟蹲在义庄草席上,翻《洗冤鬼录》时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纸人\"刷\"地散成漫纸灰,却齐齐转向西北方。
袁无咎的琉璃灯突然剧烈摇晃,灯油里那枚指骨\"咔\"地裂成两半。
\"走。\"白芩拾起地上的骨哨,轻轻吹了声。
清越的哨音混着纸灰的轻响,掠过义庄的青瓦,撞碎了黎明前最后一丝黑暗。
众人收拾行装时,沈知秋站在老槐树下,仰头望着西北方。
那里的色刚泛起鱼肚白,却有团黑云压在际,云下隐约能看见座废弃的灯塔,像根发黑的骨茬子,戳在沼泽中央。
桥板早被水鬼啃得只剩几根朽木,在晨风中吱呀作响。
\"酉时三刻...\"他摸着腰间的守灯令,轻声道,\"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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