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打在水晶吊灯折射的浮光上，觥筹交错间人影幢幢，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蜂蜜，山珍海味蒸腾而出的混合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云顶国际酒店最奢华的宴会厅被妆点得如同权力加冕的宫殿，鲜红的玫瑰怒放于每一张圆桌中央——孙凯书记的“家宴”，此刻规模却足以令一场全市经济工作会议都逊色三分。
秦风站在流光溢彩的入口，手臂被林妙雪略显生硬地挽着。她今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香槟色礼服，低调的缎面在灯光下却流淌着不容忽视的光泽，与她眼底极力克制却难掩倦色的冷光呼应着。两人衣饰光鲜，像橱窗里一对精心摆放的人偶。
快门声密集如雨点，官方媒体长枪短炮的镜头贪婪地追随着。保安在入口客气而坚决地拦着几家社会媒体，但门内的某个角落，一两个身影巧妙地举着手机，镜头焦距无声地拉近——那些“巧遇”的角度足以捕捉任何微表情的瞬间。
“秦副书记，恭喜恭喜啊！郎才女貌，作之合！”区委组织部长沈慧娟率先表达了恭喜。
“林主任！好久不见，真是更漂亮了，跟秦书记站一起，就是咱们云峡的一道风景线！”
“年轻人啊，低调是美德，但这么大喜事就该热闹热闹，孙书记得对！”
一张张热气腾腾、笑容满溢的脸围拢过来。伸过来的手，名片，敬酒的杯子……秦风的脸颊肌肉因长时间维持职业微笑而隐隐发僵，他机械地颔首、握手、微微侧身让林妙雪退后半步，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得像尺子量过，落在有心人眼中却是分寸谨慎，绝不肯让妻子过多暴露在旋涡中心。林妙雪努力回应着，唇角牵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只有微微发白的指节，泄露了正用力掐在秦风臂弯衣料下的力道。
“忍一忍，”秦风借俯身替她挡开一杯递来的酒，在她耳边极低地了三个字，气息短促得如同叹息，“他们在看。”他的目光扫过几步之外，丛丽丽正引着几个腆着肚腩、眼神精明的老板模样的人，看似随意地踱步闲聊，声音不高也不低：“……秦书记往后担子更重，也是咱们地方发展的福气啊！特别是与省里的信息沟通，今后就更直接顺畅了嘛！”那位老板立刻心领神会地点头：“丛主任得太对了，秦书记前途无量，我们这些企业更要跟着区里的步伐走，还得多仰仗秦书记指点啊！”
话语轻飘飘，意图却重如山石。
宴会厅的高潮在孙凯书记登台时到来。
他步履从容，笑容可掬地接过麦克风，整个厅堂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他那温和又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各位老领导，同事们，亲朋好友们！今晚实在是个大好日子！”他手臂舒展地向秦风林妙雪的位置一引，聚光灯立刻聚焦在两人身上，强光刺得秦风微微眯眼，“是咱们云峡区两位杰出的年轻干部——秦风同志和林妙雪同志大喜的日子！首先，我代表区委区政府，也代表我自己，”他顿了一下，笑容更深，“以一位关心爱护年轻干部的老大哥身份，送上最诚挚、最热烈的祝福！”
台下掌声雷动。
孙凯满意地压了压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大家都看到了，秦风同志啊，年轻、有魄力，更有一股子冲劲！是从我们云峡的基层一步一个脚印成长起来的优秀干部！当初他还在长河镇啃硬骨头的时候，我就过，这伙子有担当，能成事！事实证明，没有错！”他微微侧头，仿佛是在对秦风做最贴心的嘱咐，“如今，他的终身大事也落定了，这是喜事，更是新的起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力十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秦风同志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他的成长，承载着我们培养年轻干部的决心和成果！更重要的——”
孙凯的目光环视全场，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空气中：“他与林妙雪同志的珠联璧合，更是我们云峡区工作与省委重要精神有效结合、紧密沟通的崭新纽带！这不仅是两个年轻饶婚姻，更是两股力量、两种思路的交融！标志着我们云峡，有更宽广的舞台，更丰富的资源！这是班子团结奋进的成果，是大家同心协力的福气！值得大书特书！”
台下掌声再起，更加热烈，饱含着各种意味不明的附和与揣测。几个镜头精准地捕捉着秦风此刻的表情。
秦风笔挺地站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的、挑不出错处的微笑，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但站在他身侧的林妙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臂弯里他那整条臂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如钢铁，又在她微微用力的安抚下，极其缓慢、艰难地一寸寸放松下去。他喉结在顶灯惨白的光线下，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目光看向前方那片光芒璀璨的喧嚣，却又像是穿透了光，落在某个遥远、未知且冰冷的所在。
林妙雪的手指依旧掐在他的衣料里，指甲几乎嵌入布料。她只觉得胸口被“纽带”、“结合”、“舞台”、“资源”这些滚烫而生硬的词塞得满满当当，闷得喘不过气，仿佛孙凯的话凝成了一条条冰冷的钢索，正将他们两人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捆绑起来，贴上巨大而显眼的标签——秦风的“价值”、林妙雪的“资源”、云峡区的“桥梁”——一件件放在权力的货架上，任由眼前的宾客用精明的目光称量和估价。
“请两位新人上来，讲几句！”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不容置疑。孙凯早已退至一旁，笑容和煦地带头鼓掌。聚光灯死死咬住两人，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们锁在舞台中央。
林妙雪看向秦风。他的侧面轮廓在强光下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沉静，沉静得可怕。脚下猩红厚重的红毯如同漫漫长路，每一步都踩在众人无形的目光上。她在迈步的一刹那，清晰无误地从眼角的余光瞥见，秦风握着她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
高跟鞋的声音敲打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回响。
引擎低沉的轰鸣隔绝了车窗外最后的喧嚣浮华，幻彩霓虹在飞驰中被拉成模糊的光带。车厢里死一般的沉寂。秦风靠在冰冷的皮质座椅靠背上，用力扯开了领口那颗几乎让他窒息的纽扣。
“呵……”一声极度压抑、短促到几乎是气音的冷笑，终于从林妙雪紧抿的唇齿间挤出。她像一只终于挣破了蛛网的蝶，手指颤抖着，摸索着去按车窗控制键。深色的玻璃缓缓降下一条缝隙，初冬凛冽的夜风带着锐利的寒意猛地灌了进来，冲散了残留在车厢里令她作呕的甜腻香氛和脂粉气味。
风刀刮在脸上，有些刺痛，但林妙雪却觉得肺叶里那些憋闷的浊气终于被这冰冷的新鲜空气撕开一道口子。
太累了。比在省里连续加班做三个通宵的项目企划还累。
“……秦太太？”林妙雪盯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陌生街道霓虹，轻声重复，语气飘忽得像是在一件极其荒诞的事情，“资源？纽带？”每一个词都像针扎在神经末梢。她想起宴会上几个女眷紧紧簇拥着她的热络情话：“秦太太真是好福气，秦书记人脉广、能力强，我们以后搞活动拉赞助，可得找秦太太这个桥梁疏通疏通……”那个被称作“王董太太”女人胖乎乎的手指暧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精亮。
秦风始终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他的右手却深深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指尖触碰到的，是那本硬质、光滑、边缘已被体温捂得温热的证件外壳——两本被他仓促塞进口袋的深红结婚证。
在无人可见的口袋深处，他滚烫的指尖正一遍遍、无声地，用力擦拭着证件外壳上那个烫金的国徽和“结婚证”三个字。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指腹和坚硬的证件壳面，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感觉到的细微沙沙声。仿佛要擦掉覆盖其上的、孙凯那场盛大表演所投射下的浓重油彩与权势尘埃，只留下那灼热的、也是唯一的证明——
他们仅仅是想结为夫妻。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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