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兖州一吏，因执法刚正被曹操赏识。
那夜闯杨奉营帐劝降徐晃，手按剑柄的瞬间，便知此生再无退路。
关羽水淹七军时，樊城危如累卵。
我站在城头对曹仁：“将军，此时弃城，洪流便再无人能挡。”
七十岁那年，我解下佩剑挂于堂前。
剑鞘上青铜斑驳，映出自己白发萧疏。
原来这柄伴随一生的青锋，终究未能斩尽乱世浊流。
兖州城的风，似乎总带着黄尘与铁锈的味道。我腰间那柄新配的青铜剑鞘，随着步伐在旧官袍下摆轻轻磕碰，发出沉闷的声响。彼时，我不过州府一介刀笔吏，整日埋首于陈年卷牍之间，墨痕常染袖口。然秉性难移，见豪右不法、门客跋扈，手中那管笔便硬过刀枪。为严明法度，我下令斩了曹洪将军门下那个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豪奴。消息传出，满城皆惊。同僚看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具尚能行走的尸体，敬畏中透着疏离的寒意。我亦知闯下滔大祸，曹洪将军乃主公族弟，位高权重。那几日，我常于深夜独坐陋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剑格，窗外风声鹤唳，仿佛追兵的马蹄已踏碎长街的寂静。
然而，雷霆之怒并未降临。数日后，使者竟引我入州牧府邸。堂上烛火通明，甲士肃立如林，森然之气扑面而来。曹操端坐主位，一身简朴常服，目光却如鹰隼，锐利地刺穿我的惶恐。他并未提及曹洪，只将一卷律令掷于我面前，声音沉如金石相击：“法度立于此，可行否？”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那能洞穿肺腑的视线，朗声应道：“法若立，当如泰山之石，不可移易！” 堂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片刻，曹操嘴角竟微微上扬，那是一种发现利刃的欣然：“善！此剑，”他目光扫过我腰侧，“正需刚直之手执掌。自今日起，汝便在我帐下听用。” 腰间青铜剑鞘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烫，我知晓，脚下那条安稳的凡尘之路，已然断绝。乱世的激流，彻底将我裹挟而去。
建安元年，残阳如血，染红了梁地杨奉营寨杂乱的旌旗。我受主公密令，孤身踏入这龙潭虎穴。帐内酒气熏，杨奉与其部将醉眼迷离，唯有徐晃——那位威名赫赫的河东壮士，独自按剑立于帐角阴影里，目光如寒星般警惕地扫视着我，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我径直走到他面前，无视周遭投来的敌意目光，开门见山：“公明将军，虎豹岂甘久困于猪羊之群？杨奉不过塚中枯骨，岂是托身之地？曹公英武，志在澄清寰宇，方是将军擎之柱！”
徐晃眼中精光爆射，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虬结。整个大帐的空气骤然凝固，浓烈的杀机几乎令人窒息。杨奉醉醺醺地拍案而起，破口大骂，帐外脚步声急促逼近。生死悬于一线！我右手亦瞬间紧握腰间剑柄，冰冷的青铜纹路深深硌入掌心，指节因过度用力而苍白。掌心渗出的冷汗与剑柄的凉意交织，心中却异常清明：今日若不能服此獬豸，便唯有血溅五步，以身殉主！“公明！”我直视他燃烧着挣扎火焰的双眸，声音压过帐外的喧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丈夫立世，当择明主而栖！”
那一刻的僵持，漫长得如同永恒。终于，徐晃眼中风暴平息，紧握剑柄的手缓缓松开，发出一声沉雄如虎啸的叹息：“先生之言，如雷贯耳！晃……愿降！” 帐内死寂被打破，杨奉惊怒的咆哮和亲兵拔刀的铿锵声同时响起。我一把拉住徐晃手臂：“走！” 两人撞翻欲阻拦的兵士，冲出大帐，夺马狂奔。身后火光冲，追兵的呼喝与箭矢破空之声撕裂夜幕。疾驰中，夜风如刀刮过脸颊，背后是杨奉营中燃起的冲怒焰与追兵的嘶吼，前方是沉沉未知的黑暗。我伏在马背上，只觉腰间那柄青铜剑，在颠簸中沉重地撞击着腿侧——这柄剑，自此再无归鞘安枕之时。
建安二十四年的秋雨，无休无止，地间只剩下令人绝望的灰暗水幕。樊城，这座扼守荆襄的雄关，此刻已成漂浮于滔浊浪中的孤岛。城外，关羽的旌旗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荆州水军的艨艟斗舰借着暴涨的汉水，如鬼魅般迫近城墙，几乎与垛口齐平。大水昼夜不息地冲击着城墙根基，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沉闷的轰鸣和墙体的剧烈颤抖，砖石缝隙间不断渗出浑浊的水流，脚下的城墙在呻吟，在动摇。
城楼之上，雨水早已浸透甲胄戎服，寒意刺骨。征南将军曹仁，这位身经百战的统帅，此刻扶着冰冷的雉堞，望着城外一片汪洋和水中逼近的敌军巨舰，素来刚毅的面容也难掩深重的疲惫与动摇，他声音嘶哑地开口：“子伯……水势如此，孤城难守。不若……”
“将军！”我猛地打断他，声音穿透密集的雨声，斩钉截铁。我一步上前，手指城外那几乎与城齐高的、翻滚着死亡气息的浑浊洪流，又猛地指向身后中原腹地的方向，厉声道：“此水一退，关羽便是困于浅滩之蛟！然若我军弃守樊城，任其长驱，则黄河以南，再无宁土！此城非砖石所垒，乃中原之脊梁！脊梁若折，大势去矣！洪水滔，亦需磐石以镇之！将军，此时若退，这洪水便真的再也无人能挡了！” 雨水顺着我的眉骨流下，模糊了视线，但心中的信念却如淬火的钢铁般坚硬清晰。
曹仁身躯一震，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我。城下洪水拍击城墙的巨响仿佛战鼓，敲在每个饶心头。片刻的死寂后，他眼中颓唐尽褪，猛地拔出佩剑，狠狠斫在身前湿漉漉的垛口青砖上，火星四溅：“传令！死守樊城！敢言退者，立斩不赦！” 剑锋与青石撞击的刺耳锐响，压过了洪水的咆哮，在风雨飘摇的樊城上空久久回荡。
太和四年的洛阳，春日迟迟。府邸庭院中，几株老槐新叶初绽，筛下细碎摇晃的光斑。书房内，檀香幽微。我缓缓解下腰间佩剑，这柄随我近五十载寒暑的青锋。它曾悬于兖州府衙的梁下威慑宵，曾随我夜闯杨奉大帐，曾在樊城滔洪水中与我一同镇守危墙。如今，剑鞘上的青铜已被岁月和无数次握持磨砺得温润，却也刻满了无法抚平的斑驳凹痕，如同我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
我将它轻轻挂于正堂粉壁。动作迟缓而郑重，仿佛在安置一位沉默一生的老友。剑身归鞘时发出轻微而悠长的“铮”声，像是疲惫的叹息。退后两步，凝神望去，剑鞘那幽暗古旧的铜色，竟如一面模糊的铜镜，隐隐映出一个须发如雪、身形佝偂的影子。
呵，原来这就是满伯宁。镜中影像与我记忆深处那个在兖州府衙秉烛疾书、目光锐利的年轻身影缓缓重叠，又渐渐分离。白发萧疏，终究覆盖了曾经的热血与锋芒。指尖拂过剑鞘冰凉的铜绿，触手是时光粗粝的质福乱世如熔炉，多少豪杰壮志皆被其熬煮销蚀。这柄剑，随我斩奸佞，慑强敌，守孤城……剑锋所向，似乎劈开了无数迷障，然则，这纷扰浑浊的下大势，又岂是一人之剑所能涤荡澄清？它斩不断那滔滔乱流，亦照不亮这长夜将尽时依然深重的晦暗。
窗外，暮色渐起。剑影沉入壁上的阴影里，只余下铜绿斑驳，默然映照着堂前悄然飘落的一瓣槐花，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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