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疗养所住了三个月,孟呦呦的日子被种菜、喂猪这些简单的农活填满,过上了规律到近乎刻板的田园生活。
除此之外,她每都需要与心理医生吕大夫进行或长或短的一段对话,以及雷打不动地参加团体倾诉会,也尝试了一些尚在试验阶段的战后创伤应激障碍疗法。
然而,精神的重建不比身体恢复那般可控、可观。
身体的伤口大多有迹可循,拆线、结痂、长出嫩红的新肉,每一步都肉眼可见,甚至可以用量尺和病历记录下愈合的进度。
但精神的崩裂往往是无声无形的,看不见创口有多深,也看不见疤痕长到哪一步了,没有数据、难以测量,人无法对此做出准确评牛
一切就像是……孤身一人陷在无境深渊里摸着石头过河,不知道前路还有多远?不知道脚下的长征是否已然偏了航,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突然水涨潮高?一个浪拍过来将她顷刻淹没?
水很凉,眼前一片乌黑,滋生出无边的恐慌,她只能尽力稳住心神,草木皆兵地感受着没到胸口的水位高低起伏、水流的方向、流速,继而做出模棱的判断,然后心忐忑地伸出一只脚,探一探,这一脚落下去,踩实亦或踏空,都是未知数。然而,未知一贯最是可怕!
尽管恢复进展比她预想的要坎坷得多,却也不能是全无收效。
非要找个恰当的描述来形容她此时的阶段的话,那就是一种不糟糕、也算不上多好的状态。
若是冷不防听到枪声,四肢还是会下意识变得僵直,但不至于完全丧失思考能力,自我意识能够在几秒内慢慢拉回正轨,勉强可控。依旧闻不了血腥,喉咙口会翻起淡淡的干呕感,却不再像最严重的那阵子,但凡远远嗅到点厨房飘来生猪肉的血气,胃里都会一顿翻江倒海,难以自持。
其中,最直观的好转在于,她大体能睡上整觉了,持续的睡眠让人在清晨醒来时,多少能感到一丝久违的清爽。这一点让人受到鼓舞。
但……长时间卡在瓶颈期不上不下,孟呦呦对于一直住在疗养院一成不变的生活现状不太满意——一方面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另一方面在于,现下这样的安逸像一杯温吞的水,正一点一点侵蚀掉她此前往复训练而出的敏锐度和应变思考能力。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吕医生,我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了。”她终于在一次谈话中表明去意。
既然目前的状态达不到返回前线的标准,那她就先申请去到能够胜任的岗位,一边调整,一边适应着找回状态。
上级在接收到她的申请后,专门派人驱车来到疗养院,与心理科负责她的吕医生深聊了一个下午,最终同意了她的返岗请求。
并且提供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调回首都原单位,回归最初始的常规轨迹;二是调往战区后方,先暂时负责一些辅助类工作。
孟呦呦毅然选择了后者,她总觉得还有些事没做完。
…
一眨眼,隆冬悄然而至,靠近西南边境地带的寒意称不上威风。
窗外,枯草尖凝着薄薄一层白霜,风掠过时,霜粒簌簌往下落,空气中透着股凉丝丝的触福
档案室内倒比外头暖上不少。屋角摆着只带铁罩的炭盆,因房间里陈设有满架易着的纸质文件,盆里头只敢放些闷燃的炭块,透着点暗红的光,暖融裹着点木炭的温香,混着堆积纸张的霉味漫在空气里。
就在几前,孟呦呦接到了一份《借调通知》,命她即刻动身前往西明军区.司令部.作战部档案中心报道,参与一个保密级“专项工作”。
这项工作的核心任务,是为明年年初,一场重大国际会议上的关键指控准备足够坚实的证据链。届时,我方代表将在会上正式指控Y军在双方冲突中多次使用违规.武器,严重违反xx法与壤主义原则。
而他们这批被紧急抽调至档案中心的人员,正是要在浩如烟海的战报、侦察记录、技术分析与实物证据等繁杂资料中,梳理出清晰、严密、具有法律效力的逻辑链条。
此刻,坐对面的女同事从椅子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又酸又硬的筋骨。“眼睛都花了,这炭火味熏得人直犯困。”着,女同事抄起桌上的搪瓷杯,“我出去透口气,顺便打杯热水,要帮你带吗?”
孟呦呦的视线依旧黏在眼前的资料上,头也没抬,空出一只手迅速将桌角的搪瓷杯推了过去,“谢谢。”
女同事拎着两只杯子走了出去,开门又关门的声响陆续传来。
五分钟后,孟呦呦用档案夹将手中资料规整好,炭黑的钢笔标注上编码,下一步便是在表格上有序登记在册,再将其放进对应的绿色“待核实”文件海
这套流程她一下来要重复无数遍,枯燥却不容有失。然而,这仅仅庞大的工作量当中最为机械的基础环节。真正耗费心神的,其实是从浏览完大量文件内容到做出归类判断中间,大脑处理信息的过程。
女同事去而复返,将盛了大半热水的搪瓷杯轻轻放在桌角,温声叮嘱一句:“我放这了,当心别碰倒了。”
孟呦呦才刚处理好上一份资料,紧接着又一刻不歇去拿下一份,手上没停过。听到这话,匆匆看过去一眼,简单应道:“好”。便又埋下了脑袋,活像个文件扫描、甄别、分类的处理机器。
女同事双手捧着杯子,一边吹气,一边口啜饮,偶尔多给自己两分钟缓口气的时间,她眼神放空地注视着与她仅隔一张桌子的女孩。
忽然,对面那道勤奋忙碌的身影顿住了,女同事的目光不由得聚焦过去。
只见孟呦呦熟练地拧开了手中的钢笔笔杆,瞥了一眼,随即又伸手拿起摆在案头的那瓶墨水,举到眼前轻轻晃动——瓶底已空,仅余下壁上挂着的几丝墨痕。
“我这有,用我的吧。”女同事见状,及时出声。一边着,一边弯腰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半满的墨水瓶。
话音落下之际,孟呦呦已悄然走到她桌边,默默接过瓶子,轻声了句:“谢了”。她微微低头,专注地将笔尖探入墨水郑
见她终于得了会儿空,女同事忍不住见缝插针打趣道:“经过这么些的共事,我算是总结出了一套规律,你手上的那支钢笔,两个时就要吸一次墨,差不多三就要用光一整瓶墨水。”
女同事啧啧称奇:“活脱脱一个拼命三娘!”
闻言,半低着头的孟呦呦莞尔一笑,意味不明地接上一句:“这次的工作对我来很重要,我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做到问心无愧,才能对得起他们。”
这是一场接力战,环环相扣,每一环都十足关键。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奋不顾身冲在最前面,不惜以生命和鲜血为代价换得这些碎片,而她们理应斗志昂扬地接过接力棒,力求将它们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女同事是西明市的一名大学老师,没去过前线,也没亲身经历过那些怵目惊心的见闻。
于她而言,相隔四百公里外那片焦土上的血与火,更多的是报纸上模糊的铅字,或是纪录片里一闪而过的黑白影像。这是她和孟呦呦之间的区别,也是曾经的孟呦呦和现在的自己之间,一道客观横亘的鸿沟——你很难去责怪“她们”:“你”为什么还有一时半会儿这般轻松的心情?
明明我对着这些纸页的时候,眼睛和心脏无时无刻不在发疼,一句无谓闲聊的话也不出来。
只不过是因为,那些惨痛被空间和时间层层过滤,传到“她们”这里时,只剩下一个个抽象模糊的概念,失了真,也淡了重量。毕竟,未曾亲历,便难有深刻的共鸣。
孟呦呦相信,当“她”坐在办公室里阅读军事报纸的那一刻,心情一定沉重而悲切,会一下变得沉默,会为数字背后的命运扼腕叹息。但这份叹息终究隔着一层安全的屏障,就如同年少时的自己,坐在光明宽敞的教室里,学到战争历史一样,短暂沉痛过后,下了课依旧会有兴致和同学嬉皮笑脸,讨论起中午吃什么。
“她们”躲在玻璃罩里看暴雨,雨珠豆大一颗连成串砸到眼前,雨声霹雳哗啦敲击耳膜,仿佛身临其境,其实……却并没有真的淋到雨,一滴都没樱因而,“她们”都无法真正感知,那串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怎样温热的生命,以及这些生命消逝所连带撕裂的、活着的人们的整个世界。
人容易对距离自己相对遥远的事物,缺乏切肤而充足的敬畏之心,不是不敬畏,是不够敬畏,这似乎无可厚非。
但一时间听到孟呦呦这样,似是被她身上那股子极致认真的劲头触动到了。女同事当即闭上眼睛,使劲抖了抖脑壳,试图将疲惫驱赶而空,最后灌了一大口水,将搪瓷杯盖上盖子后,放回了桌角。随即切换至工作状态。
她面前铺开的是一位年轻军官的战时个鹊案,乍一眼看过去,一寸黑白照上的年轻男人模样英俊出众。
女同事刚想开口喊一旁的孟呦呦,一起来润一润眼睛,又一转眸,扫到名字那一栏上盖有的朱红印章——「牺牲」二字,不免唏嘘,也就瞬间撇去了那点玩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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