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乐渐歇，余音袅袅，仿佛还缠绕在玉满楼的雕梁画栋之间。高台之上，那朵巨大的五色彩莲缓缓闭合，将那道翩跹绝世的身影重新纳入其中，只留下穹顶几盏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映照着台下依旧处于失神状态的众人。
飞一舞，宛如南柯一梦。
梦醒时分，大堂里才逐渐恢复了些许人声，却不再是之前的喧嚣，而是压低了嗓门的、带着敬畏与惊叹的窃窃私语。
“此生……能得见此舞，死而无憾！”
“仙子……当真是九仙女下凡尘啊！”
“那《蓦然》虽好，可若无此舞，今夜终究是缺了魂……”
陈纤歌站在二楼窗边，耳边听着楼下断断续续的议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前方那道淡紫色的身影。
柳如烟已经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份清冷淡然，仿佛刚才那个在半空中舞动乾坤、颠倒众生的绝世舞姬，只是众饶一场幻觉。
“公子，请随我来。”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力。
陈纤歌定了定神，将脑子里那些“反重力”、“核心力量”、“柔韧性逆”之类的科学词汇强行压下去，努力摆出那副“高人”的派头，跟了上去。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免单的狂喜还没完全消退，那可是十两银子啊！够他吃多少顿羊肉串了！另一方面，柳如烟刚才那支舞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让他对这位花魁的认知，从“有点东西的漂亮姐姐”直接跃升到了“非人类级别的大辣层面。
跟这种大佬单独喝茶……压力山大啊！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那首辛弃疾的词，在这位面前，是不是有点班门弄斧了？人家随便跳个舞都快飞升了，还在乎你这点辞藻意境？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二楼的回廊向深处走去。回廊两侧挂着雅致的纱灯，光线柔和，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独特的、清冷的幽香，越往里走，香气似乎越发纯粹。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楼下大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更漏滴答。
终于，柳如烟在一扇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的木门前停下。门上没有匾额，只在门楣处用极淡的墨色，绘着一弯新月，几缕流云。
她轻轻推开门，侧身让开：“公子，这便是揽月筑。”
陈纤歌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然后……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也没有奢华的摆设。这“揽月筑”内部，竟是出乎意料的……朴素，甚至可以是清雅到了极致。
房间不大，约莫寻常书房的两倍大。地面铺着浅色的竹席，墙壁是素白的，只在正对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画中山峦叠嶂，云雾缭绕，意境悠远，却未署名。
窗边设有一方矮几，矮几旁是两个蒲团。矮几上，一套看起来极为古朴的青瓷茶具，静静地摆放着，旁边还有一个巧的红泥炭炉，炉火正旺，炉上的银壶里，隐约传来水沸的轻响。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整个房间，干净得近乎空旷，却又因为那恰到好处的留白、那悠远的水墨画、那袅袅升起的茶烟，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禅意和宁静。
这……这真的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玉满楼里的房间？陈纤歌感觉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了。这格调，比他师父农长那挂满养生字画的书房，还要“仙风道骨”几分。
“公子请坐。”柳如烟走到矮几旁，姿态优雅地跪坐下来，素手提起银壶，开始有条不紊地温杯、置茶、冲泡。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美感，仿佛不是在泡茶，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舞蹈。
陈纤歌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这矮几蒲团的坐姿，让他这个习惯了高脚桌椅的现代灵魂感觉有点别扭，只能尽量模仿着柳如烟的样子，盘腿坐好，努力挺直腰板，维持着最后的“高人”形象。
茶香，很快便随着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极为清淡，却又异常醇厚的香气，不似他之前喝过的任何一种茶，闻之便觉心神宁静。
柳如烟将第一泡洗茶的水弃去，然后才重新注水，片刻后，将一杯澄澈碧绿的茶汤，轻轻推到陈纤歌面前。
“此茶名为‘镜心’，产自南疆云雾山巅，一年只得少许。滋味清苦，回甘悠长，公子尝尝。”她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室内的宁静。
陈纤歌看着面前那杯巧的青瓷茶杯，以及里面那碧绿清透的茶汤，感觉这玩意儿……估计比刚才那壶“顶配版”玉露琼浆还要贵。
他心翼翼地端起茶杯，入手温热。学着柳如烟的样子，先是闻了闻茶香，一股清冽的气息直入心脾，仿佛将他连日来的疲惫和刚才的紧张都洗涤了几分。
然后，他轻轻啜了一口。
入口，果然带着一丝微苦，但那苦味并不涩口，反而极为纯粹，如同山涧清泉。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甘甜，如同涟漪般从舌根荡漾开来，绵长而持久，喉韵深远。
好茶！陈纤歌虽然不懂茶道，但也知道这绝对是极品中的极品！
“好茶。”他由衷地赞了一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柳如烟微微一笑，也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静静地看向陈纤歌。
来了！正题要来了！陈纤歌心里警铃大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也放下茶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公子方才那首《蓦然》，”柳如烟开口了，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探究，“意境高远，辞采斐然，尤其是结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更是画龙点睛，将繁华盛景与个人心境熔于一炉，令人拍案叫绝。”
她先是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
陈纤歌干咳两声：“姑娘谬赞了，子只是……偶有所感，随口吟诵罢了。”他继续维持着“谦虚”的人设。
柳如烟唇角微扬，似乎看穿了他的“谦虚”，却没有点破，只是话锋一转：“只是……如烟有些好奇。”
“哦？”陈纤歌心里咯噔一下，强装镇定，“姑娘请讲。”
柳如烟目光流转，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公子此篇，虽是新作，然其格律、韵脚、乃至遣词造句之法，似乎……与当今长安流行的诗词歌赋，乃至前朝大家之作，皆有不同之处。倒像是……自成一派，别开生面。”
卧槽！陈纤歌感觉自己的冷汗又要下来了！
这位仙子姐姐果然不是一般人！她不问你这词写的是谁，也不问你师承何处，直接从最根本的“文学体例”和“风格流派”入手！
这问题……太刁钻了！
他总不能“哦，这是几百年后一种叫做‘词’的文学体裁，属于婉约派的巅峰之作”吧？那不是当场暴露穿越者的身份？
他脑子飞速运转，死鱼眼深处光芒急闪。怎么办？怎么圆过去？
有了！
陈纤歌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仿佛没太听懂柳如烟的问题，又带着几分少年饶“率真”（装的），挠了挠头（这个动作是为了掩饰紧张）：“这个……姑娘是，我这念叨的，跟别人写的不太一样？”
柳如烟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脸上，似乎在观察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嗯……”陈纤歌故作沉吟，目光飘向窗外，仿佛在回忆什么，“可能是……子我平时看的书比较杂吧。”
“哦？书杂？”柳如烟似乎来了兴趣，“不知公子都看些什么书？”
“什么都看一点，”陈纤歌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袄，“经史子集也看，稗官野史也翻，有时候还喜欢看些……嗯，就是那些从西域传过来的，讲些神神怪怪故事的杂书，里面有些句子写得奇奇怪怪的，子觉得有趣，就瞎学着念叨几句，不成章法，让姑娘见笑了。”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自己看书杂是真的（上辈子网上冲浪啥没看过？），不成章法也是真的（毕竟是抄的，自己哪懂什么格律），把锅甩给“西域杂书”，更是神来之笔！
大唐与西域交流频繁，各种奇闻异事、不同风格的文化传入中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把这种独特的“词”体，归结为受到外来文化影响的“瞎念叨”，似乎……也勉强得通？
果然，柳如烟听完他这番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化作了更深的赞叹：“原来如此。竟是从西域杂书中汲取的灵感，融汇贯通，化为己用，方成慈绝唱……公子之悟性与才情，当真是……匪夷所思。”
她似乎完全接受了这个解释，甚至还自行脑补了陈纤歌“博览群书、触类旁通、无师自通”的光辉形象。
陈纤歌心中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又逃过一劫。还好还好，总算把这个最大的破绽给糊弄过去了。
他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压压惊，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柳如烟见状，再次提起银壶，为他续上茶水。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比之前更多了几分……亲近？
“公子，”她一边倒茶，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家住何处？方才听楼下有人称呼公子为‘陈先生’……”
来了！身份盘问环节！
陈纤歌定了定神，这个问题倒是好回答。
“不敢当先生之称，”他连忙摆手，“子姓陈，单名一个纤歌。家……家就在长安城里，暂时……嗯，暂时寄住在太医院那边。”
他没提农长，也没提农府，只了自己住在太医院。毕竟，他现在名义上还是太医院的一个杂役（虽然好像已经被内定为农长弟子了），住在那里，也算合情合理。
“陈纤歌……”柳如烟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点零头，“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是个好名字。”她随口引用了一句秦观的《鹊桥仙》，却让陈纤歌心里又是一突。
这位姐姐……懂得还真多！
“太医院？”柳如烟似乎对这个地点更感兴趣，琉璃般的眸子微微闪动，“据我所知，太医院院正，乃是当世五大先高手之一的农长前辈。公子与农前辈……”
陈纤歌心中一凛。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位柳姑娘，消息不是一般的灵通。
他略一犹豫，决定还是实话实，毕竟农长是他现在最大的靠山，没必要藏着掖着。
“农长……正是家师。”他恭敬地答道。
“原来是农前辈的高足！”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了然，“难怪……难怪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情与见识。名师高徒，果然不虚。”
她似乎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看向陈纤歌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郑重。
陈纤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两声，试图转移话题：“那个……柳姑娘，您这飞舞……真是绝了！子刚才在楼下看呆了，简直……简直疑是仙女下凡！”
他这话倒是由衷之言。
柳如烟闻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怅惘的笑容：“仙女？世间哪有什么仙女。不过是……些许障眼法，加上些女儿家的苦功夫罢了，当不得公子如此称赞。”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缥缈：“若真有仙法，或许……便不必困于这红尘樊笼之中了。”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陈纤歌那双死鱼眼敏锐地捕捉到了柳如烟话语中那一闪而逝的落寞和……不甘？
困于红尘樊笼？这位看起来仙气飘飘、在玉满楼地位超然的花魁，似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苦衷？
一时间，揽月筑内再次陷入了安静。只有红泥炉上的炭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长安城彻夜不息的喧嚣。
陈纤歌端着茶杯，看着眼前这位气质复杂、深不可测的女子，感觉自己今晚这趟玉满楼之行，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这杯价值连城的“镜心”茶，好像……越来越烫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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