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铉刚给周略讲过自己家里过过的那些苦日子，此时又听到这个里监门的愤怒倾诉，对他们这里的百姓非常同情，道：“汝村聚每年都要缴这么多的口算钱么？”
“早四五年前，还没缴这么多。那时虽也多缴，可多也不过二三百钱。自从上任县君始，口算钱就多了起来。到了这一任县君，越发多了。”
“唉，这、这，这也缴得也太多了。”袁奋听罢甚是惊讶。
里监门“哼”了两声，冷笑道：“能不多交么？每人应只交百二十钱，如今俺们每人要缴六百余钱。一个人就多交五百钱。俺们里不大，一百多口人，一年就多交五万钱。俺们乡也不大，三十多个里，一个乡每年就多交一二十万钱。俺们上邽也不大，四个乡，一年就多交六十万钱。县君长吏张张嘴，下边的吏员跑跑腿，一年就能多捞六十万钱，……，嘿嘿，能不多交么？”【注1】
到这儿，他扭过脸，朝远处田中瞧了眼，那儿有一座高大宽敞的庄园，转回头，又道：“贫户民被口算钱压得直不起腰，那些豪强大户们却因为走通了上边的关系，或者一钱都不交，或者隐瞒户口，少交，又或者干脆直接请托乡吏，把他们该交的转到俺们头上！”
豪强大户和官吏勾结欺压百姓，下各地皆樱想做下名臣，就得把豪强治服。
提起豪强、大姓，这个里监门也是一肚子的气，他愤愤不平地道：“口钱算赋转算到俺们贫户头上倒也罢了，更让人气恼的是訾算！”
袁奋复问：“訾算？訾算怎么了？”
“每年訾算之时，豪强、大族家里‘自占’多少就是多少，穷人家里却连多双‘不借’都要加算。搞得整乡的百姓连树都不敢种一株；屋顶漏雨，也不敢多加一块泥！”【注2】
——訾算，即财产税。家訾一万，交一百二十钱的税。“自占”就是自己向衙门申报、注册、登家訾。依法，“自占”若有隐瞒、不实等情况，是要受到重罚的。
袁奋是汝南袁氏近枝，县廷乡所看在袁氏的面子上，从来没有为难过他家。他又是只管读书，不理外事的。对这个里监门所的种种情形，他只觉得闻所未闻，不敢置信，义愤填膺，大声地质问道：“汝等何不上告？”
里监门对他此问嗤之以鼻：“上告？往哪儿告去？百姓们因为交不起口算，连孩子都不……。”这个里监门到此处，似是忽然醒悟失言，忙收声闭嘴。
“都不怎样了？”
里监门不肯了，从任手上拿过木椀，转身就走。任叫了他几声，他置若罔闻，快步走回塾中，掩上了门。袁奋莫名其妙，对周略道：“怎么话到半截不了？怎么跑去村里了？”
周略喃喃道：“‘连孩子都不……’，‘连孩子都不……’。”想起了一件安城老人们讲过的事，熙暖的春阳之下，他却毛骨悚然，只觉如坠冰窟，“难道当年在咱们汝南郡发过的惨事，竟也出现在此处了么？”
黄铉注意到了他的异常，问道：“周君，为何色变？”
“此处监门后言，令吾忆一事。”周略皱眉道。
“何事？”
“汝等知贾伟节乎？”
袁奋道：“可是被下人称曰：‘贾氏三虎，伟节最怒’的贾伟节么？”
“正是。”
“吾知之。颍川定陵人，凡兄弟三人，并有高名，以其为最优，故下称曰：‘贾虎三，伟节最怒’。君何提之？其临门后之言有所系乎？”
“我听族中长辈讲过一件他在任汝南郡新息长时做过的事儿。吾曾闻宗族长者言其在汝南任新息长些许事耶。”
“新息？”
“对！新息其内治民不足万户。先朝桓帝时，贾公使为长。既至，觉一事怪哉。”
“什么事儿？”
“县内民户多不养子。”
“不养子？”黄铉笑道，“这算什么事儿？咱们安城也有子不举的啊。俗云：‘五月五日子，男害父，女害母’。君知吾岂月耶？吾是五月五日也。若非阿翁救之，吾诞下即溺死矣。”
不养五月五日的孩子是从前秦时就有的陋俗。黄铉要是不自己，周略还真不知道他是在这一的。他摇了摇头，道：“不举五月五日固陋，而新息之民，非独不举五月五日之子女也，诞即杀之。新息虽，亦有民户数千，年子数百。一年杀数百婴儿，十年杀数千婴儿。贾公微服私行，行县各乡，常见田边沟渠中有婴儿尸，惨状不可言。”
袁奋想了想，道：“民杀子不以贫乎？吾从父读书时，闻吾族父言，孝皇帝中，宗庆为长沙太守，人多以乏衣食，产子不养。宗庆责乡老，禁民杀子，岁内活三千余，此乃救下之子皆以庆为名……新息县的百姓杀子也是因为贫困么？”
“然。‘虎毒不食子’。虎尚如是，且人乎？谚云：‘孤犊触乳，骄子骂娘’。十月怀胎，子不易，爱子女是父母之性，惟听有不孝之子，未尝闻非父母，而以贫困，新息之民而子女不养，亲杀之，人间事莫过此。贾公以严设制，令曰：杀子与杀人同罪。数年间，救了千数婴孩。这些孩子是因为贾父才活下来了，男皆名为‘贾子’，女皆名为‘贾’。”
黄铉道：“适才那里监门最后言道：‘百姓因为交不起口算，连孩子都不……’。君怀疑他想的是：连孩子都杀了？”
周略点点头，见塾门依然关着，他沉吟片刻，道：“这里监门既不肯把话完，那就算咱们再去问他，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他转脸了会儿，对黄铉道：“元鼎，儿无所忌，童言无忌。卿哄待之，能问其何迎…叔翔，咱俩去地里田间转转。”
两人应诺。
三人将坐骑栓到树上，分成两路各去。
黄铉带了几块干粮饼子，打算以此为饵，逗引孩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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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后汉书-刘宠传》：“他守时吏发求民间，至夜不绝，或狗吠竟夕，民不得安”。按照湖北江陵凤凰山汉墓的简牍：荆州南郡某里的算赋，五个月内共征了十四次，每“算”合计二百二十七钱，以此推算，全年的算赋每缺在五百钱上下。——凤凰山汉简反应的且是文、景时期的情况。“文景之时，尚且如此，至於其它时期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注2：“自占”就是自己向官寺申报、注册、登家訾。按例，自占后，地方官吏还应该再核实一遍的。
《魏书-曹洪传》：“初，太祖为司空时，以己率下，每岁发调，使县平赀。於时谯令平洪赀财与公家等，太祖曰：‘我家赀那得如子廉耶’。”
“平赀”即按照家訾的多少，予以平定“户等”。如“大家”、“中家”、“家”或“上家”、“下户”之类。曹洪家很有钱，谯县的县令把他家和曹操家评定为一样的户等。曹操因此很不乐意：“我家哪儿有曹洪家有钱！”曹洪“家富而性吝啬”，他可能是为了躲税而在“自占”的时候隐匿了部分财富，当然，也有可能是谯县的县令不敢把曹操家的户等定在曹洪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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