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卷在沙盘旁的一张矮案上展开,那不是军报密信,而是一份局部地图:勾勒出雍州西北边陲三郡之地,梁王府三字,在其中极为醒目。
陈永芳继续道:“车昌太子屠那延领八万弓骑为前锋,已靠近汧水北岸,留大将率两万步卒驻守飞狐关,以作后应,命太师固仆恩统兵一万,入主梁王府,接收三郡之地,那些胡马行事虽恶,但还算克制,只是……
陈永芳顿了顿,眸中闪过愤恨,“车黎王次子曲来,也已亲率五万骑兵,由渡鸦关进入雍州西部,所过之处十室九空,异族铁蹄混杂着朝廷溃兵和流窜匪寇,打的就是「奉旨征粮」的旗号,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凡不从者立杀,老幼不留……”
方令舟抬手,示意他不必再,冰冷的视线从那地图上扫过,重新落在面前的沙盘上:“刘闵无道,引外寇屠戮自家子民,此乃自绝于。”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金戈震响,瞬间点燃了帐中压抑的怒火。
先锋王英冷哼一声,鄙夷道:“连代表皇家的梁王府都拱手让人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给什么。”
“只要能保住他的皇位,一个梁王府算什么,土地百姓又算什么,只怕连他亲娘都能舍弃!”左军将军朱朝贵同样满嘴嘲讽。
一众武将七嘴八舌,谩骂声恨不得掀翻了帐顶,几名谋士也是摇头叹息,脸上讥讽之色溢于言表。
方令舟倒是极为平静,并没有制止这些人发泄情绪,手指在腰间宝刀刀柄上轻轻敲击着,目光环视间,停在沈伯毅的脸上。
这位「青石清风」荀羡的至交好友,昔日的栗山郡郡守,此时却只是微蹙着眉,盯着那份羊皮卷一言不发。
“文定先生,”方令舟淡淡开口,指着那羊皮卷上「渡鸦关」三字,“此事,你有何见解?”
帐内嘈杂声瞬间停了下来,所有人齐齐看向沈伯毅。
沈伯毅抬头,与方令舟对视两息,微微拱手:“此乃主公收下人心之良机。”
方令舟敲击刀柄的食指悬在半空,沉默片刻,忽然轻笑出声:“文定先生此言,是要我去给刘闵收拾烂摊子?”
沈伯毅不急不缓地抚平袖口褶皱,这位曾被荀羡赞为「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大儒,此刻指尖正微微发颤,不是恐惧,而是压抑的愤怒。
“主公请看。”他抓起一把沙盘上的沙砾,分别洒在羊皮卷上的「梁王府」与「飞狐关」上,“车昌太子虽占三郡要地,却秋毫无犯……”
又抓起一把红土撒在「渡鸦关」以及雍西平原上,“车黎骑兵所过之处,皆是白骨盈野,这两相对照,倒像是……”
“双簧!”陈永芳突然惊呼出声,满眼惊愕,“西召朝廷已经民心尽失,此时由屠那延装菩萨,曲来当恶鬼,雍西百姓自然会被逼着往雍北逃命,车昌国其志,恐不在。”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声,沈伯毅再度开口:“恒馥先生所言不差,此乃驱民入彀之策。”
他顿了顿,接着,“在下少时好读史,车昌国第四代汗王,也就是屠那延之祖父,荒酒淫色,骄恣无道,四十年前,曾趁中原动乱率军侵入雍州,凡见女子美貌,便与其交亵,而后杀之,并烹童男童女,合牛羊肉煮而食……”
“当啷”一声巨响传出,沈伯毅话未完,后军将军曹从安便已一脚踹翻矮凳,咬牙怒喝:“两脚羊!我也听家父起过,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名为「不羡羊」,儿呼为「和骨烂」……一群灭绝人性的畜生!”
王英将那矮凳扶起来,拍了拍曹从安的肩膀,而后对着沈伯毅抱拳问道:“文定先生的意思,可是那车昌太子有意收拢百姓,充作军粮?”
沈伯毅微微摇头,不置可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西域藩国不曾教化,不知人伦,曲来的恶行倒是合乎他们的野性,但屠那延……哼,在下不信他们真的会与民为善,就算不是充作军粮,那些百姓的下场也绝不会好到哪去,毕竟……”
他看了眼陈永芳,无奈轻叹,“毕竟,有先例在那摆着呢。”
王英浓眉紧蹙,看向方令舟:“主公……”
方令舟的目光却黏在沈伯毅腰间,那里悬着枚褪色的栗山郡守印绶,数月前青石县城破时,他带着这枚废印杀出重围,此刻正在烛火下泛着青黑的光。
“先生是要我救民于水火?”他伸手指向沙盘上那座代表邯城的坚固模型,又划过周边代表己方军队的简陋旗,“带着七八万缺粮少械、连眼前这座皇城还未啃下来的疲兵,掉头去硬撼西北那十五万虎狼之师,还要分心去救流民?”
帐内死寂,人人都知道这是事实,他们虽是连战连捷,但眼下战线拉长,粮草辎重已是捉襟见肘,甲胄兵刃亟待修补,士卒脸上尽是风霜与疲惫。
邯城十数万守军,再加上这十数万外敌,硬碰硬,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沈伯毅迎着方令舟灼灼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拱手道:“硬撼是下下之策,学生所言良机,在于「人心」二字。”
他指向沙盘邯城模型,“邯城为何难下?城高壕深?守军精锐?不全是,更是因为城中军民还对顺旗号存有一丝可悲幻想,他们以为守住了城,就是守住了朝廷的体面,以为我们和过往那些割据的藩镇、流窜的匪寇并无二致。”
他的手指又转向羊皮卷上,那片被红土覆盖的区域,“但现在,刘闵亲手递出了屠刀,割断了他与雍州万民最后的情分,雍西惨况,难道邯城内的军民听不到?想不到?”
他收回手,轻抚短须,冷冷道,“今日之局,如同烈火烹油,车黎国的暴行,是在为刘闵的棺材上钉上最后一颗钉子,雍州万千百姓心中,此刻除了恐惧,便是滔恨意,恨异族,更恨那将他们送入虎口的昏君。”
“这份恨意,便是民心,而这份绝望中的期盼,便是时。”
“主公此刻若是能在邯城之下,在数十万雍州军民的眼皮底下,竖起「驱除胡虏,护我雍民」的大纛,宣告下,我军将誓死抗击异族,庇护流亡。”
“如此,我们就不再是反贼,而是这倾覆之世里,唯一敢站出来直面豺狼,守护汉家苗裔的屏障。”
“邯城内的守军,听着城外异族肆虐同胞的消息,再看着我们竖起的护民大旗,他们手中的刀,还能握得那么稳吗?”
“城中的百姓,是愿意相信那个把他们卖给胡缺「两脚羊」的皇帝,还是宁愿相信城下这支愿意为雍州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军队?”
喜欢戡乱请大家收藏:(m.aizhuixs.com)戡乱爱追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