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还,玉玦。
只是一瞬,余幼嘉便明白朱载的意思。
可越是明白,越是.......有些不忍。
余幼嘉缓声放下手中帘幔,轻声道:
“人皆有瑕,饶是圣人亦是如此。”
此乃命理意。
更别,朱焽身后还跟着一个视他如目如珠的淮南王。
旁人或许觉得淮南王算朱焽的靠山,但余幼嘉自河滩中被踹了一脚,再爬起来之后,便觉这淮南王只能算作朱焽十足十的拖累。
而且还是,大拖累。
若余幼嘉从前觉得朱焽不错,甚至乎有种若没遇见寄奴,那她这辈子应当会选朱焽的错觉......
那如今,是恨不得有多远跑多远。
疼爱太过,便是溺爱。
溺爱太过,便是溺杀。
若早知道淮南王是这样的人,她原先三叩九拜都得早早把朱焽送走,敬而远之。
而她尚且如此觉得,旁人.......
未必也没有如她所想一样之人。
寄奴总,人人都爱周利贞。
朱载如今也,人人都爱朱焽。
然而,事实是——
莫是朱焽,就算早死的周利贞能复活,今日好,明日好,但一年两年,时日一长,未必不会有缺点,惹人不喜。
更遑论是无法与死人相比的朱世子?
这是余幼嘉想告诉寄奴之事.......亦是她想告诉朱载之事。
没那么多人讨厌寄奴,也没有那么多人喜欢朱焽。
纵使二人心中当真嫉妒,可世上总有一个角落,能善待他们,给他们安稳。
家中姊妹们的性格,尤其是经常一起共事的二娘脾性,余幼嘉早已十分清楚——
二娘今日能出那些话,一开始是因为想替三娘开脱,后来则是大概率是话到嘴边,顺势夸一句朱焽。
姊妹们都不是会抢人所爱的人,若二娘当真有什么对朱焽的心意,反倒才不应该能出这些话......
既是如此,二娘和朱载,又为何不能在一起,又为何要收回那块玉玦呢?
“余县令......”
朱载感受着帘幔落下的细碎响动,眼睫轻颤着睁开,可比面前之物更早清晰,更早落下的,是半颗顺流眼角而下的眼泪:
“我不想听什么大道理......我要偏心。”
余幼嘉靠着软枕的身子仍疼的隐隐发颤,只是她也更清晰听到了帘幔另一侧传来的言语:
“我要那人只对我偏心,只觉得我一个人好,觉得下万人都不好。”
诸如,朱焽脾性不错,可也有缺点,他未必比不过对方,甚至是能勉强盖过对方少许......
如此这般的言语,他一刻也不想听。
他只想......只想他在意的人,至始至终只觉得他一个人好。
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而今,二娘也偏袒朱焽,那他呢?
他又为何不能收回那块玉玦?
余幼嘉仍是沉默,许久之后,方道:
“朱载,你速来武艺拔群,我且问你,你面前若有两个对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弓马娴熟,你打倒谁,下人会觉得你本事绝佳,有英雄之气?”
帘幔后没有回答,余幼嘉忍着脾性,细细解释道:
“当然是打倒弓马娴熟者!”
“你们想让心上人贬低朱焽,可若朱焽当真与街边盗匪无异,你今日纵使是胜过他,又能算什么呢?而你心上人若当你面诋毁朱焽,踩一捧一,那她的品行难道就好?来日情消爱散,你又焉知她不会诋毁你?”
“下人,只会认战胜英雄的人为英雄,不会认战胜蝼蚁的人为英雄。”
“我若是你们,和敌军对垒,我只怕恨不得敲锣打鼓满下颂扬敌将的厉害,而后堂堂正正赢过对方,好教下人知道谁是真英雄!如此,才是上上之道!!!”
余幼嘉的声音不算大,言语间还夹杂着些许因疼痛而抑制不住的粗重呼吸。
可她的言语,又是那般波澜壮阔。
时至今日,朱载终于确信——
崇安满城,不,就算是下,应只有余县令一人,有这样的风骨豪情。
阴谋诡谲遍地的将崩之世,也只有她,会郑重以对每个对手。
各家有各家的难言之隐。
不过,余县令倒确实是个值得钦佩的人。
朱载抬不起手擦泪,他只能闭上眼,任由更多的眼泪划过眼角,他的声音,十足十的悄然,细碎:
“可我,其实,没有那么想当英雄。”
“那是朱焽这样生有大智慧的人该做的事,我毕生的愿望,从来也只是想远离淮南,寻个地方终老而已。”
所以,他一开始,才会因为碗中多了一个鸡蛋而如此高兴。
偏偏是他碗中多的鸡蛋,偏偏是,在他一直抬不起头的朱焽面前。
泪水陨落于侧,凉透后恰如一痕痕冷透的刀锋正架在他头颅旁,只要稍进片刻,他便死无葬生之地。
朱载这回再难轻声碎语,他的呜咽声终究还是清晰起来:
“我不要当英雄,我要偏心......我就是要被偏心......”
“我只要一个只觉得我好的人,哪怕我去偷,去抢,哪怕我是个祸害,可终究觉得我很好的人......”
“若是没有的话,莫是来日封侯拜相,就算是能当上皇帝,也只是徒添痛苦而已。”
少年压抑到极点的啜泣声浸透帘幔。
令余幼嘉回想起那个被泪水灼烧的深夜——
像。
真的好像,莫名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
或许,今日朱载的言语,放在寄奴身上,也都能的通。
他是痛苦的,他是痛苦的,他们都是痛苦的。
她虽迟钝,可如今却也能从脑海中的那些散碎片段中明确自己的喜恶。
那是一种只差掏心掏肺的偏袒。
可他们,偏偏连偏袒都不要!
甚至给人一种,两人都巴不得心上人这辈子躲着所有人走,只见他一个饶错觉!
余幼嘉沉默许久,许久,终究是咬牙道:
“我和你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玉玦我先替你保管,你自己先冷静一段时日,若心意有所变更,仍能来寻我。”
她自己都能逐渐明确心意,旁人......或许也有转机。
如今仔细想想,朱载和二娘这两人一人主外,一人主内,也算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今日若将玉玦还回去,只怕朱载当真便断了念想......
帘幔那头的呜咽声停了一息,旋即变为不可置信:
“你,你,你居然不肯还我?”
“那可是我祖父生前留给我的玉玦,我都只有一块!”
余幼嘉假装没听到:
“反正无论你怎么,我是不会还你的。”
帘幔那头几下扑腾,朱载似乎随时都会被气晕过去,连哭都来不及哭,只气急败坏喊道:
“你是不是有病——你不能这样对我,快把东西还给我!”
没有武力的朱载就和没了蟹钳的河蟹差不多,余幼嘉只当这声音是在挠痒:
“喊吧,喊吧,这是我的地盘,你喊破喉咙肯定也没有人理你的。”
两人针尖对麦芒,情况眼见要恶化,余幼嘉便听屋外几声响动,去处理完私人内务的童老大夫带着人去而复返,老爷子一边掀帘,一边笑道:
“你们俩都醒了......既然还有力气斗嘴,情况还是不错。”
“来吧,让老夫检查一遍你们的骨头有没有长歪,有的话,就再打断一次。”
正在吵嚷的屋内霎时一片寂静。
余幼嘉:“......”
朱载:“.......”
等,等等。
什么叫做,再打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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