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魄漫。
冬风穿堂，倒扫卧榻。
青年坐于案几旁，一手持巴掌大的楠木，一手持刻刀，细细琢磨着木雕的眉眼。
他很认真，每一次吹拂木屑都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谁。
终于，最后一次吹拂后，木雕完工，成了一个精巧，漂亮的女娘。
青年左看右看，只觉满意的不得了，便放下了刻刀，双手捧着木雕贴近脸，似乎是在追忆什么......
可他没能成功。
木雕哪怕再像，也没有体温。
青年幽幽叹了一口气，才舍得将木雕挪开。
可他却仍不肯放手，他护着木雕，将之放在案几上的正中位置，而边缘处，则是众多被歪七扭八摆放的樟木木雕。
樟木刺鼻，与素有美名与寄托的楠木远不可比。
那些樟木木雕自然也没能得到什么好待遇，莫是被雕刻的人脸模糊，稍再含糊一些的，乍一看竟连是人还是牲畜都瞧不出来。
青年护着女娘的木雕，像是在做木偶戏一般，带着女娘走了几步，随后便操控着大批的樟木木雕靠近女娘。
面目全非的樟木木雕们步步紧逼，迫近女娘，眼瞧要将女娘逼迫到死地。
青年立马从软榻下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匣子，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块与自己眉眼有七八成相似的檀木木雕，几下将靠近女娘的樟木木雕碰倒。
这动作有些突兀，樟木木雕倒成一片，磕碰在桌子上的声音恍若哀嚎呻吟。
青年却没理会，只一手檀木木雕，一手楠木木雕，随后，将代表女娘的楠木木雕，往檀木木雕的肩头位置靠了靠......
如茨一个动作，却让青年的耳朵有了不可言的绯红。
他将两木雕合靠在一起，随后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块红绸，仔细裁剪出巴掌大，轻轻覆盖在了女娘的头上......
青年到底是没有忍住笑意，他将两木雕合在眼前，细细嗅闻着楠木的雅致清香，越看，脸上的笑意越深。
可也正是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不对之处——
楠木木雕是今朝所刻，而那檀木木雕......则是昔年所刻。
昔年他动手刻自己的时候，才十二岁。
所以，模样清隽的木雕，竟比漂亮女娘还要矮上了一截，面容也稍显稚嫩。
青年一下愣住了，他重新拿起了刻刀，想要再寻方法补救，可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刻刀。
一高一矮，无非就两种补救方法。
一，将高一些的女娘削去一块。
二，重新刻一个自己。
可他舍不得对已经完工的心上人动手，也没法子重新寻材料刻一个自己。
因为那块檀木，是叶紫檀，乃昔年出使时，番邦举倾城之力特贡之物。
莫是他现在困居崇安，无法寻到另一块。
便是如今的皇帝，肯定也寻不到另一块的。
用楠木再刻一个自己倒是可以，可如此一来，就多了一个‘自己’，得看着心上人成婚......
哪怕成婚的人也是自己，那也是不行的！
青年捧着两个人苦思冥想，越瞧越觉得有些不对，想了又想，将原本盖住女娘头顶的红绸取下，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对了。
青年瞧着神色平淡，面若寒霜的女娘，又看了看明显矮上一些的‘自己’，脑子一空——
这回，感觉全对了。
甚至不但对了，感觉，有点太对头了。
青年稍稍犹豫了一下，将原本刚刚被‘自己’碰倒的樟木木雕们都扶了起来，然后又操控了一遍逼迫之势......
这回，青年终于明白不对在何处了。
他又拿起刻刀，用刚刚刻心上饶余料，以极快的速度刻了一把刀，又用浆糊将刀粘在女娘的手里。
女娘手持着刀，面容一如往昔，可却好像多了一道魂魄一般，一下子焕发了精神。
青年沉吟一息，随即将一块块面目可憎的樟木木雕往盖着红绸的‘自己’前推了推.......
眼见盖着红绸的檀木木雕有难，女娘宛若人之势，一脚踹开那些面目全非的樟木木雕，将郎君抱在了怀里。
两木雕因这惊一抱而动容，在空中旋转了几圈，而后稳稳落地。
红绸因着举动而滑落。
而好巧不巧，女娘举着的刀也因浆糊没那么牢靠而松动，被红绸牵引着坠落案几.......
发出一声细碎的响声。
那细碎的响声很轻悄，可也很明显。
仔细听去，竟有点像是那夜，在漫风雪中，表妹将烛台放在地上时发出的声响......
是极......是极！
青年眸色一颤，仔细打量着女娘木雕的那张万年不变的脸，好半晌，发出一声有些癫狂的笑——
不是像，分明就是！
那时候，那时候也是这样，轻纱落地，表妹愣神后便避开了眼去，分明呼吸乱了，却不再看他......
该是这样的，该是这样的。
青年难掩喜色，哼着故国之音，重新开始翻找昔年的器具，用刚刚那些红绸，一点，一点，为两个木雕裁剪了一身衣服。
只是他这回不再纠结于木雕的身形差距，而是直接给女娘套上了男装，还有峨冠，给‘自己’则是披上了盖头。
女娘与郎君两人身穿婚服，紧密挨在一起，郎君靠在女娘的肩头，女娘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像是在宽慰，又像是在诉情话.......
青年将面前的成品，看了又看，这才觉得十分满意，喃喃道：
“等流民进城，受不了县令的恶政后暴乱，县中四分五裂，人人为己......我再多演上一场，表妹就会知道，这底下除了我，没有一个好东西。”
“届时咱们就能甩掉那些累赘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大周......嗯，往南再走一些吧，去交趾，那里地处极南，同南洋通商，稻谷一年能两熟，等表妹到了那里，肯定会爱上交趾的风景，吃食，商道.......”
言辞稍顿，青年添补了一句：
“不过，我肯定才是她最爱的那一个！”
在廊下已经等候许久的九：“......”
这对吗？
这真的对吗？
感觉脑袋好痛，是不是要长脑子了......？
等自己告诉主子那些消息，主子不能生气吧...？
九挠了挠头，抖出帕子想顺势擦擦手里的软鞭，可布帕被风吹拂的咧咧声却惊动了内里的周利贞。
周利贞终于恋恋不舍的将视线从手里两个成双成对的新婚木偶挪开，问道：
“城外情况如何？”
“让你跟着表妹，有危险多多相护，你怎么没有去？”
九硬着头皮回道：
“城门口情况，还.....还好.....绝对不算危险！”
“表姐离了此处后，便去照看摊位，不但请那些流民喝热饮，还在城门口招工，用铜板让那群流民们扫雪拾柴，流民们见有钱，又能买得起饱腹的粮食，竟也没有生乱。”
“我亲眼看着表姐一直摆到黑才收摊，后又雇了两辆驴车带着余家家眷们与家中物什去了城中刚刚新买的铺面，再没出来......”
九越，周利贞唇边的笑意越淡：
“能想出‘以工代赈’这样的安国之法，表妹比朝廷中那些吃干饭的人牲可厉害太多，算是给那马县令续了几日的性命......”
“可，表妹如此厉害——”
周利贞看着面前那正在成婚的一对人，神色越发幽怨：
“何时才能用得上我呢？”
九：“.......”
虽然不想打击自家主子，但这话好像真没错。
表姐，浑身上下只散发着一种气息，那便是——
男人只会影响我赚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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