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窖见底的消息比寒风更冷地刮过统万城。
第十个早晨,派去领水的士兵回来时,手里的皮囊只晃荡着可怜的半袋。
负责分水的军需官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干裂的嘴唇无力地开合:“今日最后一批,只发军卒。明日……”他没完,但空荡荡水窖的回音比任何话都清楚。
野利旺成的牙关咬得发酸。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不断提醒他,这座城正在被看不见的绳索勒紧脖颈。
阿里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欲言又止。
“话。”野利旺成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
阿里赞上前一步,心翼翼展开一张布满折痕的草纸,上面的墨线有些晕染,显然是匆匆绘就:“都统,这是出城的探子拼死送回的……”
图画的很简陋,但意思再也明确不过。
城外的西北角,画着代表水渠的波纹符号,旁边只潦草写了个“兵五百”。
阿里赞的手指激动地点着地图:“截水渠原来在这……”他喘着粗气,眼睛里是破釜沉舟的血丝。
野利旺成没看阿里赞涨红的脸,也没看那张图,目光像锥子一样钉死在城外西北角那片画着水波纹的地方。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望楼上那张冰冷的石桌,发出单调的“笃笃”声。
“都统……”阿里赞期待地看着他。
“我看见了!”野利旺成突然加重了语气,猛地抬头,那眼神锐利得让阿里赞本能地后退了半步,“但那是饵!一个又香又烂的饵,等着我们去咬!”
他“霍”地站起,枯瘦的手伸出来,食指的骨节如同铁钉,猛地戳在地图上那个孤零零标着“兵五百”的截水渠位置!
“只放了五百守军,哈哈哈!”野利旺成的声音带着无奈。
一时之间,空气好像凝固了。
阿里赞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脑子里一片空白。
“……五百?”他摇了摇头,带着茫然,“可他……他们花了十,把城里的水都耗干了!为什么现在守水渠的,就……就只有五百人?”
野利旺成冷冷地笑了。那笑声短促、干涩,没有一点温度,反而像刀子刮过石板。
“为什么?”他重复着阿里赞的问话,眼神如同寒潭般幽深。
“对面的宋将真是高明呀,这就是阳谋!”他的食指在地图上西北角那个点上狠狠地碾了几下,几乎要把纸戳破。
“他知道我绝不会放着那条要命的截水渠不管!他更知道……”野利旺成的语速慢了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又无比沉重的自嘲。
“他更知道,我明知这五百守军是诱饵,我也必须去踩这个陷阱!”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阿里赞和那张地图:“他料定了我一定会去!”
阿里赞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都统的意思是,宋军料定我们会去抢截水渠,必然会有埋伏,而我们明知会有埋伏,却不得不派兵去抢,因为,去,就是送死,不去,就是等死!”
野利旺成倏然转身,目光如电。
“他们想用水熬死我们,逼我们要么渴死,要么冲出去送死!现在,我们只能赌一把,赌他打算钓鱼还是钓大鱼了?只放了五百守军,但愿他的胃口不太大……”
拿下截水渠,哪怕只是暂时的,只要挖开水坝,很快就能把城中水窖蓄满水……统万城就又能多守几……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震得桌案嗡嗡作响。
“备兵!撞令郎守城,铁甲骑全部集结!随我出城!”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嘶哑中带着决绝的狠厉。
夜幕,像一口沉甸甸的黑锅扣在统万城上空。
月亮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只有城头几点微弱的火把,在湿冷的寒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晃,勾勒出城墙狰狞的轮廓。
统万城南门内侧的阴影中,铁甲轻轻碰撞发出细碎而压抑的声响。
三千铁甲骑,这是野利旺成此刻能拿出的全部精锐。
连日的断水,让曾经如狼似虎的精锐也显出几分疲惫的暗色。
甲胄的皮绳松弛了些,铁甲下的眼睛不再炯炯有神,但握着弯刀的手,骨节依旧捏得发白,血管在黝黑的皮肤下不安地搏动。
每一张覆面下的脸,都藏着一股因干渴和绝望而催生出的死气,这死气如今化作了无声的、择人而噬的凶狠。
没有鼓号,没有呼喝。
城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仅容数马并行的缝隙。一股裹挟着泥土和枯草气息的冷风猛灌进来。
野利旺成提缰走在最前,他的雪蹄马四蹄裹着厚厚的毡布,落在石地上几乎不闻声息。
三千铁骑如同沉入墨汁中的鬼影,悄无声息地挤出狭窄的城门,旋即投入城外无边的、粘稠的黑暗之郑
马蹄下的官道早已被踩踏得坑洼不平,裹了厚毡的马蹄踏在上面,只有闷闷的噗噗声,如同地狱中恶魔的低语。
湿冷的空气钻进甲片缝隙,刺激着肌肤。
野利旺成绷紧了全身的神经,眼角的余光不断扫视着两侧无边无际的黑暗荒滩。
风,掠过枯草尖,发出呜呜的声响,除此之外,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大地。
这种静,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福
太静了,静得仿佛这三千铁骑的行踪早已被黑暗中无形的眼睛锁定。
离西北角的截水渠还有大约三里。
前方黑黢黢的荒滩上,终于显出些许不自然的起伏轮廓。
那便是地图上标注的、由红柳条和膨胀羊羔土构筑的水下屏障,像一道潜藏的大地伤疤。
目标近在眼前!
野利旺成脸色阴沉地打出一个手势。
他身边两名最剽悍的千夫长默然无声地一拉缰绳,各自带着一千骑,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左右一分,紧贴着水渠边缘两侧更深的黑暗区域高速包抄而去。
他们将是凿穿隐藏敌阵的刀尖。
野利旺成则亲率一千精锐中军,如同淬火的矛尖,径直插向截水渠最核心的截水渠的位置!
他要亲手毁掉这绝水断粮的祸根!
马蹄骤然加速!不再压抑速度!
无数道黑影撕裂黑暗,裹挟着血腥的杀气,轰然扑向那看似毫不设防的死寂工事!
越来越近!五十步!三十步!
预想中仓促的惊舰混乱的报警、激烈的抵抗……统统没有出现!
那片被填堵得沉重坚实的堤坝区域,空荡荡地横陈在黑暗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甚至感受不到一丝活饶气息。
只有冷风穿过红柳条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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