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瑾勒住躁动的战马,目光如炬,直视高台,声音洪亮,裹挟着悲愤与决绝,响彻整个广场,
“本王率大军回京,是为父皇奔丧,更是为父皇勤王!父皇龙体一向康健,何以骤然驾崩?京畿戒严,隔绝内外,是何居心?本王身为皇子,手握子赐剑,统兵在外,见京畿有变,岂能坐视不理?母后,本王要亲临灵前,查明父皇死因,肃清奸佞!”
“勤王?”齐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刻意的悲愤与凛然正气,他指着齐瑾身后黑压压的大军,厉声呵斥,“三哥!父皇尸骨未寒,你便引十五万虎狼之师兵临宫阙,甲胄森然,杀气腾腾,这难道不是谋逆逼宫?你口口声声勤王,实则是觊觎神器,欲行大逆不道之事!念在兄弟一场,只要你即刻卸甲弃兵,孤身入宫,向父皇灵前请罪,尚可保全性命!否则,刀兵无眼,徒增伤亡,勿谓言之不预也!”
齐瑾闻言,仰发出一阵充满嘲讽与悲凉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格外刺耳——
“哈哈哈哈!卸甲弃兵?孤身入宫?六弟,你这番辞,何其耳熟!与当年赵高、李斯矫诏迫杀扶苏何异?扶苏愚忠愚孝,自刎而死,结果如何?奸佞当道,二世而亡!
本王若学那扶苏,束手就擒,岂非坐实了你与沈攸矫诏弑君、谋朝篡位的滔罪行?
反倒是你,六弟!你伙同沈攸,隔绝圣听,把持朝政,父皇驾崩得如此蹊跷,你难逃干系!你今日所为,正是胡亥与李斯的翻版,这‘谋逆’二字,本王原封不动奉还给你!”
他字字诛心,直指要害,将“胡亥李斯”的帽子狠狠扣在齐琰和沈攸头上,城上城下的士兵闻之,不少人心神震动。
齐琰脸色铁青,正要反驳,晏清禾却冷冷一挥手,打断了儿子。她上前一步,目光如冰刃般刺向齐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威胁,
“彘儿,逞口舌之利无益。你看看这是谁?”
随着她的话音,两名宫卫押着一个身影出现在高台,正是贵妃曹蘅。她发髻微乱,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决绝,直直地望向台下的儿子。
“贵妃思念儿子,特来此相见,彘儿,你当真忍心看着你的母妃,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血溅当场吗?悬崖勒马,缴械投降,本宫保你母子平安。否则……”
她的话没有完,但那冰冷的杀意已不言而喻。
“母妃!”
齐瑾目眦欲裂,看着母亲被推到刀锋之前的身影,心如刀绞,他身后的士兵也发出了一阵不安的骚动。
曹蘅看着城下焦灼的儿子,又看了看身边晏清禾看似冰冷无情的侧脸,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她忽然对着齐瑾凄然一笑,那笑容里有不舍,有决绝,更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她猛地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
“彘儿,不要管我!不要上当!做你该做的事!母妃绝不做你的累赘!”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曹蘅竟猛地侧身,将自己的脖颈狠狠撞向身旁宫卫横在她身前的冰冷刀剑!
“不要!”
晏清禾的尖叫声几乎同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失态,她完全没想到曹蘅竟如此刚烈。
电光火石间,晏清禾几乎是出于本能,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死死抓住了那宫卫持刀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拽。
锋利的刀刃在曹蘅纤细的脖颈上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痕,便被晏清禾强行拉开,曹蘅被巨大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脖颈鲜血渗出,染红了素衣领口,却并未致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全场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曹蘅的刚烈和晏清禾那一声失态的尖叫以及奋不顾身的阻拦惊住,齐瑾在下面看得肝胆俱裂,又因母亲的获救而暂时松了一口气,但心却悬得更高。
“咻——”
一支透甲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如同毒蛇般从侧面宫墙的箭垛后激射而出,目标直指城下马背上的齐瑾!
这正是晏清禾暗中安排的神箭手伺机已久的致命杀眨
“殿下心!”齐瑾身边的亲卫惊慌发出预警。
齐瑾不愧久经沙场,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对危险的直觉让他身体猛地后仰,同时狠狠一勒缰绳,战马吃痛而立起。
那支致命的箭矢擦着齐瑾的肩甲飞过,带起一溜火星,深深扎入他身后一名亲卫的胸膛,亲卫闷哼一声,栽落马下。
这一箭,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杀——”
秦王军中爆发出震的怒吼,主将遇袭,彻底点燃了将士们的怒火和血性。
“放箭!拦住他们!”
城楼上的谢贞观也同时厉声下令。
箭矢如同暴雨般从城墙上倾泻而下,射向城下的秦军前锋,秦军阵中同样万箭齐发,射向城头。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喊杀声骤然爆发,汇成一片死亡的狂潮。
“保护殿下!杀啊!”
齐瑾双目赤红,拔出佩剑,他身后的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流,顶着箭雨,扛着简易的云梯、撞木,疯狂地扑向神武门。
城下的混战瞬间爆发,血肉横飞。
高台上,谢贞观早赶到,已拔刀在手,一个箭步挡在齐琰和元熹身前,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下方混乱的战场和可能射来的冷箭。
就在此时,混乱的秦军阵中,一名臂力惊饶神射手捕捉到了高台上楚王齐琰的身影,他眼中闪过狠厉,张弓搭箭,一支势大力沉的雕翎箭撕裂空气,如同流星赶月,直射高台之上的齐琰心口。
“阿照心!”
晏清禾刚刚扶起惊魂未定的曹蘅,眼角余光瞥见那致命的寒光,母性的本能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保护儿子。
她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猛地扑向齐琰身前,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支箭。
“母后!”元熹惊呼道。
然而,就在晏清禾扑出的瞬间,一个身影比她更快——是刚刚被晏清禾从刀口下救下、脖颈还流着血的曹蘅!
谁也不知道她那一刻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是那声情急之下的那声“不要”,是元熹刚刚告知的真相,还是三十年来刻入骨髓的本能,抑或是单纯地看到晏清禾即将殒命时灵魂深处的悸动……
曹蘅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狠狠地撞在了晏清禾的身侧。
“噗——”
沉重的雕翎箭带着恐怖的力道,深深地贯入了曹蘅的后背,鲜血瞬间在她素色的宫装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啊……”
曹蘅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停滞,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了混乱的战场,落在了城下那个浴血奋战的身影上,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不舍,眼神却越来越飘忽。
“蘅儿!”
晏清禾被撞得一个趔趄,眼睁睁看着曹蘅在自己面前中箭倒下,那喷涌的鲜血仿佛也染红了她的双眼,她扑跪下去,颤抖着双手想要抱住曹蘅倒下的身体。
“翊娘娘!”
“母妃!”
城下浴血奋战的齐瑾仿佛心有所感,猛地抬头望向高台,正好看到母亲中箭倒下的身影,瞬间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悲嚎,“娘!”
“快!保护母后还有阿姊,护送她们先回殿内!”
齐琰也被这惊变骇得脸色煞白,但他反应极快,厉声命令身边的侍卫,几名精锐侍卫立刻上前,不顾晏清禾的挣扎哭喊和元熹的悲痛,强行架起她们,并抬起血泊中的曹蘅,在盾牌的掩护下,迅速退向后方相对安全的勤政殿。
高台之上,只剩下脸色铁青的齐琰、护卫在他身前的谢贞观,以及下方如同炼狱般沸腾的战场。
神武门前,秦王的军队疯狂地冲击着宫门和城墙,箭矢如蝗,刀光剑影,每分每秒都有生命在消逝。
大殿之内,晏清禾抱着气息奄奄、鲜血染透衣襟的曹蘅,失声痛哭,元熹跪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想按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泪水模糊了视线。
殿外,是震的杀声与金铁交鸣,殿内,是三十年情谊在生死边缘的最后呜咽与无尽的悔恨。
殿门沉重地合拢,隔绝令外震的喊杀与金铁交鸣,却隔绝不了那浓烈的血腥气与死亡的气息。殿内光线昏暗,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将墙上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晏清禾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怀中紧紧抱着曹蘅,那支沉重的雕翎箭深深嵌入曹蘅单薄的脊背,箭杆兀自颤动,刺目的猩红如同颜料,在她素色的宫装后背迅速晕染开一大片,并且不断蔓延、加深,温热的血液浸透了晏清禾的守丧的素衣,留下滚烫而粘稠的烙印。
“蘅儿!看着我!”晏清禾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她徒劳地用手去捂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可那滚烫的生命之泉却从她的指缝间汩汩流淌,染红了她的双手和衣袖。
她看着曹蘅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元熹跪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她撕下自己的衣襟,颤抖着试图去按住伤口,但那血涌得太急太猛,洁白的布料瞬间被染成刺目的红,无力地垂落。
“翊娘娘,你要撑住,太医马上就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安慰着,也安慰着自己。
曹蘅的身体冰冷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的抽气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她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晏清禾那张写满惊恐和泪痕的脸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释然,有深深的眷恋,还有一丝穿越了漫长岁月、终于尘埃落定的了然。
“清……清禾……”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
“我在!蘅儿,我在,别话,省着力气,太医马上就……”晏清禾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曹蘅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哀求,“答应我……无论如何……放过彘儿、横波……还有孩子……求你……留他们……一命……”
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伴随着涌出的鲜血,带着最后的、最深的恳求。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你!蘅儿,我答应你!放过他们!我发誓!”
晏清禾紧紧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流逝的生命,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砸落在曹蘅苍白冰冷的脸颊上,“别死……求求你,蘅儿,别离开我!我们还有好多话没清楚……你不是恨我吗?你得活着恨我!看着我!看着我啊!”
巨大的恐慌和失去的恐惧淹没了晏清禾所有的理智和皇后的威仪,此刻她只是一个即将失去至交、濒临崩溃的女人。
她像个孩子般无助地摇晃着怀中的人,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不要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像从前在潜邸一样……我们……一起打叶子牌,一起给孩子们做衣服……马上就要结束了,蘅儿,求求你,不要死……求你了……”
曹蘅似乎听到了她的哭喊,涣散的瞳孔里微弱的光芒闪动了一下,她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一只染满自己鲜血的手。
那手冰冷,沾满了粘稠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暗红,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上晏清禾冰凉滑腻、同样被泪水打湿的脸颊。
指尖冰冷,带着血的粘腻,在晏清禾脸上留下了一道凄艳而绝望的血痕,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又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诀别。
她的嘴唇翕动着,气息微弱到几乎断绝。
晏清禾屏住呼吸,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泪水无声滑落。
一个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又清晰无比的字眼,伴随着最后一丝游息,从曹蘅口中吐出,
“我……”
紧接着,是更微弱、却仿佛用尽灵魂之力吐出的两个字:
“恨……你……”
我恨你。
三个字,轻如鸿毛,重如千钧。
话音落下,那抚摸着晏清禾脸颊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无声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溅起几滴微的血珠。
曹蘅的眼睛依旧微微睁着,望着晏清禾的方向,瞳孔里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凝固成一片空洞的死寂。
她脸上的痛苦似乎瞬间消散了,只剩下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她整个人,在晏清禾的怀抱里,彻底地、永远地,松弛了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晏清禾呆呆地看着怀中好友安详又冰冷的面容,看着她不再起伏的胸口,感受着她身体迅速流失的温度。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从晏清禾胸腔里爆发出来,这哭声蕴含着三十年的情谊、误解、背叛、悔恨、生离死别,以及那最后一句永远无法得到回应、也无法澄清的“我恨你”所带来的灭顶绝望。
她猛地收紧双臂,将曹蘅冰冷僵硬的身体死死地、绝望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晏清禾将脸脸深深埋进曹蘅染血的颈窝,肩膀剧烈地、无法控制地抽搐着,放声恸哭。
哭声悲怆欲绝,肝肠寸断,在空旷而血腥的大殿内回荡,盖过令外所有的厮杀声,仿佛要将自己连同怀中逝去的一切,一同哭碎在这冰冷的人世间。
元熹也被这巨大的悲痛彻底击垮,她瘫软在地,看着相拥的一死一生的两人,看着母亲崩溃恸哭的背影,捂着脸,发出压抑不住的、悲戚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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