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越发出一声短促而虚弱的轻笑,上一次她唤自己三郎还是在那个雨夜,而今时隔多年再一次唤他,却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喘息着,目光却愈发锐利,“是了,朕到险些忘记……你对朕恨之入骨,是从舜华和亲而起罢?”
“臣妾一刻不忘,难道三郎忘了,自己曾扬言要废后的那个雨夜吗?”晏清禾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藏在宽大的袖袍中,她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她的眼神深处,仿佛有那夜的大雨仍在倾泻,八年来从未停歇。
“可朕废黜你了吗?”齐越反问,声音虽弱,却带着帝王最后的威压。
“没有,”晏清禾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目光飘向殿角跳动的烛火,仿佛陷入了那夜的冰冷回忆,“可也差不多了,臣妾从那一刻起,便已经心如死灰。”
“但你还是设计复宠,对朕虚与委蛇,不是吗?”齐越的目光如鹰隼般锁着她,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朕知道你是故意为之,知道你为了晏鸢而接近朕,朕都看在眼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你而默许晏鸢假死离宫……清禾,你真的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艰难地撑起一点身子,声音里带着质问和被愚弄的愤怒,却又隐含着一丝早已看透的苍凉。
晏清禾猛地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穿心事的震动,但转瞬即逝。
“三郎想什么呢?想这一切都是因为真爱臣妾的缘故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让舜华去和亲?为什么要夺走我最珍视的东西?” 晏清禾声音微微发颤,眼中又一次燃起清晰可见的怒火,那是对多年隐忍和不公的爆发。
“你最珍视的应当是朕!还有朕和你的孩子!”齐越也被激怒了,猛地咳嗽起来,脸色涨红,喘息稍定后,声音带着受伤质问,“你为什么要去宠一个非你所生、甚至非朕所出的孩子?你能接受宗室女、甚至元熹去和亲,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她!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你长姐和怀章太子的孩子吗?”
“舜华是我一手养大的,与我亲生无异,我岂能无动于衷?”晏清禾同样靠近了他,声音因激动而尖锐,眼中泪光隐现,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三郎那么在意她的亲生父母,难道送她和亲就仅仅是出于国家大义吗?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私心吗?”
她毫不退缩地逼视着他,仿佛要将积压了半生的委屈和不甘都倾泻出来。
“私心?私心谁都有,但也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齐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靠回软枕,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疲惫,目光却依旧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清禾,在你心里,大哥的血脉、晏家的基业,比朕对你的情意还要重要。
终其一生,哪怕是太后兵变你站在了朕的身边,却也只是为了明哲保身……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晏家和太后的教诲,半生都在试图为世家生下一个皇帝,半生都在谋求朕的皇位……”
他的是也不是……晏清禾闭上眼,片刻后再睁开,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然,她昂起头,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冷硬,
“臣妾不谋求,就只有死路一条。试想太后是什么结局?臣妾总在半夜惊出一身冷汗,害怕与她殊途同归。”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齐越枯槁的脸,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追忆的恍惚和更深的嘲讽——
“而三郎,或许,你曾经确实对我很好,从元熹出生一直到舜华和亲,这九年来一直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阿照出生不久,三郎便不顾一切立我为后,那些年……纵然面对太后兵变、父亲去世,可确实是我少有的幸福快乐的时光。
可我的心结呢?你却总是视而不见,无非是忌惮阿照流着世家的血,担忧世家死灰复燃罢了……三郎将自己的皇位和江山看得比臣妾重要,臣妾无话可,既然如此,臣妾将皇位看得比三郎重要,又有何错?”
“清禾……你终究还是把心里话出来了……”齐越看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失望、痛心、甚至还有一丝了然的悲凉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你就那么恨朕吗?恨到一定要置朕于死地……”
他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萧索。
晏清禾像是被那声叹息击中了,眼中翻腾的怒火和疯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悲哀和无力。
她先随意瞄了一眼四周,殿外尽是自己的心腹,这给了她足以坦白的安全感,随即缓缓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解脱般的坦诚,
“如果……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的命,三郎信吗?若我……下毒之事原非我意,是阿照设计,三郎又信吗?”
她的眼神坦荡,却又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无论如何,这世上再不会有她、阿照、贺观以及他除外的第五人知晓,而他,不久后就将会把秘密带入坟墓之郑
齐越猛地一怔,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竟然发出一阵嘶哑断续的的低笑,
“好啊,好啊……不愧是朕的儿子!没有枉费朕疼爱他一场……”
笑声牵动他的肺腑,引得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眼角甚至咳出了泪花,那笑声中充满了讽刺、悲凉,还有一丝诡异的……欣慰?
晏清禾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她静静地等他咳完,才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道,“他是三郎的儿子,身上流的是三郎的血脉,他继承鳞王的刻薄寡恩,三郎……你该感到欣慰才是。”
“呵……呵……”齐越喘息着,艰难地挤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冷笑,目光死死盯着帐顶繁复的龙纹,“他……他又为什么要害朕?”
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垂死帝王的困惑。
他曾经抱在怀里如视珍宝的琰儿,竟然有一日要弑父弑君。
晏清禾的嘴角勾起一抹同样冰冷的弧度,带着洞察一切的疲惫,“三郎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他自然是要赶在秦王回来之前抢占先机,否则秦王一回来,立储诏书一发,阿照……还有何胜算?”
“哈哈哈哈……”
齐越再次爆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充满了自嘲和看透世事的苍凉,“竟是因为如此!可笑啊,可笑啊……”
笑声渐歇,他费力地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晏清禾脸上,那目光中复杂的情绪翻涌着,最终沉淀下来,声音也柔和了几许,带着一丝近乎哀婉的叹息,
“清禾……唯一令人欣慰的,也只有你……幸好……不是你动的手……”
晏清禾被他这句话和那眼神击中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直强撑的冰冷外壳瞬间出现裂痕。
“臣妾到宁愿自己下得了这个狠心,可是……” 她猛地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十三年前……三郎为我挡的那一支箭犹在眼前……我一闭上眼,还能想到荒山孤村,你昏迷时的模样……”
那久违的、刻骨铭心的画面再次浮现,让她欲语泪先流,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陷入了更深的痛苦深渊。
“千秋万岁后,魂魄犹相依。”
“百年之后,合于一坟。”
这些誓言仿佛犹在耳畔。
“不必再谈那些往事了……”
齐越疲惫地闭上眼,仿佛那些回忆也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目光投向殿顶,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和认命,“朕只知道,这江山,很快就要是你们母子的了……”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愤怒、不甘,还是彻底的解脱。
晏清禾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怔怔地看着他,轻声问道:“陛下甘心吗?”
齐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脸上,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探寻。
他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和心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出了那个在他心头盘桓了二十五年,或许直到此刻才敢真正问出口的问题,
“清禾,你爱过朕吗?”
晏清禾苦笑,泪珠顺着脸颊落到帝王的手背上,怎么会没有爱过呢……
记得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相思。她记不清什么时候对他有了感情,或许是凤仪宫的杏花下,被那呜咽的箫声勾了心魂;或许是二十六年前的今日,满大雪,她在凤仪宫门前望着那个她即将要相守一生的男人远去的背影……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长恨情长春浅。
夜已深沉,晏清禾将那枕榻旁的油灯点明,幽暗的四周下,那盏烛光在二人面若上跳跃,映衬出这些年的纠葛与遗恨。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郑
我知道你凉薄、多疑、刻薄寡恩,然而我爱你。
见她不语,齐越心中默默有了数,他不甘心地问道,“那你恨朕吗?”
我知道你因我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你一直把痛楚藏在心里,我知道你一直暗暗较劲不肯低头,可他仍抱有一丝希冀——
那个人是爱我的。
无论是恩爱还是仇恨的岁月里,她总是如疵体,就像是逢场作戏一般,不肯透露出自己的一丝真心,冷眼旁观他的爱恨。
二人暗暗较劲,不肯低头,明明满心欢喜也假装不在乎对方,可却都在心里想着,那个人是爱我的。
她唯一一次向他低头是为女儿,可是他无能为力,他眼睁睁地放弃了苦苦追寻的已经到手聊爱,他拒绝她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覆水难收。
他在临死之际释然了,不论她的答案是恨还是不恨,他都已经束手就擒,为她准备好了后路,这是他最后对她仅有的补偿。
晏清禾刚欲摇头,殿门却突然扣了三下殿门,一丝紧张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陛下,元熹公主到了……”
晏清禾收回了向他倾斜的身子,连同手也一同抽了出去,还来不及拭泪,便见元熹与景安入内。
元熹见到父母情形,便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踌躇之际,晏清禾主动起身让位,伪装出一丝淡然道,“元熹,你先侍奉在你父皇膝下罢,我就不作打扰了……”
罢,并不看齐越一眼,就扬长而去,仿佛生怕众人见到她眼角的一滴泪来。
皇帝屏退了所有人,独留元熹在殿内,二人一直聊到半夜,元熹等父皇睡着后,十分困倦,便直接趴在龙榻便睡着了。齐越深夜醒来看见女儿如此,悄无声息地摸了摸的她满是云鬓乌发的脑袋,心中默默感慨,这是十七年中最后一次了……
第二日,皇帝召见了他所有的皇嗣皇孙,如曹孟德分香卖履般絮絮叨叨地叮嘱儿孙,孩子们皆是痛哭流涕,却唯独没有与齐琰交谈。
齐琰想着,父皇或许是知道自己所为了,他不后悔,却也不知以何颜面去面对他的关怀。
直到黄昏,齐越让众人都退下,这次独留了景安、元熹与阿照还有皇后在榻前,两个孩子二人并肩跪着,晏清禾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此刻的齐越已到了弥留之际,元熹默默流泪,心如刀绞。
齐越事无巨细地交待起政务以及帝王心术,好像要把自己的平生所学在一时半会儿传授给他。
“父皇……”
齐琰颇为动容,但他却有一丝不解,全当作是父皇无奈之下的认命。
“朕死后,你将谢允召回,沈攸这个老狐狸你斗不过他,你让谢允与他平起平坐打擂台,不要让其中任何一个成为新的世家……你还要提防谢靖,他不是个聪明人……”
“儿臣明白了……”
齐越完了朝堂,艰难地叹了口气,目光空空望着上方,“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他的本意是想听听齐琰对他这个父亲到底有何执念,哪怕是爱是恨都好。可齐琰听罢,犹豫了片刻,眼中闪过千言万语,但都被咽了下去,只换来一句,
“没有了,父皇。”
其实他想问父亲,他到底输在了哪里,为什么不肯立他做太子,但他转念一想,因害怕听到自己不愿听的答案,最终什么都没有。
齐越又是长叹一声,是无计可施的无奈,这声叹息仿佛抽尽了他最后残存的气力,胸膛的起伏变得微弱而艰难。殿内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映照着每个人脸上沉重的悲哀。
皇帝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榻前的齐琰和元熹,最后,那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地地锁在了坐在一旁椅中的晏清禾身上。
她的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那双曾让他着迷、也让他琢磨不透的眼睛,此刻低垂着,避开了他的视线。
一股强烈的、无法言喻的渴望攫住了齐越,他感到生命正飞速地从指缝中溜走,那冰冷的、无边的黑暗已在眼前弥漫。
在这最后的时刻,那些江山社稷、权力倾轧、帝王心术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唯有眼前这个占据了他半生爱恨纠葛的女人,成了他意识里唯一清晰的锚点。
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带着满腹的猜疑、未解的恨意、和那深藏心底却从未得到确认的爱恋,独自坠入永恒的虚无。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那只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从锦被下抬起,目标明确,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伸向了晏清禾的方向。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种异常明亮却脆弱的光芒,那光芒里盛满了二十五年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福
“清禾……”
气若游丝的声音,几乎淹没在殿内沉重的空气里。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这濒死之人眼中迸发出的强烈情感,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晏清禾,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眼睛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无数画面在她脑中飞闪:初见的惊艳、雨夜的决裂、挡箭的瞬间、病榻前的猜忌、方才那锥心刺骨的质问与坦白……
爱与恨、怨与悔、算计与真情,在瞬间交织、爆炸。
她僵住了 身体仿佛被钉在了椅子上。理智告诉她这毫无意义,情感却如狂潮般冲击着她的堤防。
她看着他伸出的手,那只曾执掌乾坤、也曾温柔抚过她脸颊的手,此刻是如此脆弱,如此执着地伸向她。
仅仅是一刹那的犹豫。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迟疑之后,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着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去握住那即将消逝的温度。
她的指尖带着微颤,眼看就要触碰到他那冰冷的、微微蜷曲的手指——
就在这毫厘之间,
就在她指尖的温热即将覆盖他指尖寒意的前一瞬,
那只带着帝王最后执念的手,仿佛耗尽了支撑它悬停的最后一丝生命力,所有的力气瞬间抽离,它猛地一沉,如同断线的木偶,带着一丝无声的叹息,重重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锦被上,发出一声沉闷而轻微的“噗”声。
那眼中炽烈的光芒,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凝固,最终归于一片空洞的死寂。
所有的渴望、不甘、复杂的情感,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消散。
他脸上的最后一点生气也随之褪去,只剩下灰败的、毫无生息的平静。
“父皇!”
元熹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令内的死寂。
“陛下!”
景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齐琰身体剧震,猛地抬头,看着龙榻上那具再无生息的躯体,眼神空洞,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
而晏清禾伸出的手,就那么僵硬地悬停在半空中,指尖距离那已失去温度的手背,仅有寸许之遥。她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所有的动作、表情、乃至呼吸,都在那一刻彻底冻结。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悬空的手,又缓缓移向那张再也无法回应她的、灰败平静的脸。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三郎……”
他们故事的最后,在他生命的尽头,试图握住她的手,只可惜,她明明伸了过来,自己却没有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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