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微光就这么斜斜地立在沙地上,三尺长短,不偏不倚,仿佛一根无形的楔子,钉入了时与空的夹缝。
光柱之内,古朴的符文如游鱼般缓缓浮沉,最终凝成一行字,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偏者林阎,正道之始,万轨之准。”
这行字一出,地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扭转了。
“鬼话连篇!”老账鬼干瘦的身子猛地一颤,怀里那本无字的空白账簿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将簿子抱得更紧,凑到光柱前。
他并非要看清那光,而是他怀中的账簿,此刻竟比他的眼睛更能“读”懂这世间的变数。
果然,光滑的簿面上,水墨般的痕迹自行晕开,凝成了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偏成正。”
这三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老账鬼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账簿,记录万物,定义得失,此刻却被强行写上了结论。
这意味着,在某个更高的层面上,一桩关乎“定义”的买卖,已经成交了。
“装神弄鬼!”苏半语的性子最是直接,他眼中凶光一闪,抬起那只被打断的手。
森白的断骨茬口上,还残留着他自己的血肉,他毫不犹豫,将这截最能代表自身“残缺”与“偏执”的断骨,猛地触向那道光柱。
骨与光相接的刹那,没有激烈的碰撞,没有声响,但一股无形的轰鸣却在苏半语的神魂深处轰然炸响!
那感觉,不像是触碰到了能量,更像是将自己的存在,递到了一架平的托盘上,而另一端,是整个世界的“公理”。
苏半语脸色煞白,猛地抽回手,失声低吼:“这不是光……这是‘律尺’!它在量我们的斜度!”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灯娘子也动了。
她那没有四肢的躯干在沙地上蠕动着,像一条寻找归宿的蛇,迅速爬至光柱侧面。
她没有瞳孔的眼眶死死“盯”着那道斜线,仿佛能看穿其本质。
干枯的手指在沙地上奋力划动,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光不照正,照‘被正之偏’。谁看见‘你该被矫正’,谁就在立‘新准绳’。”
写到这里,她仅剩的几根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又添上一句:“有人在用‘偏’当‘正’的种子——你越斜,他们越敢直!”
这话得没头没尾,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头一寒。
他们瞬间明白了,这道光不是审判,而是一种“册封”。
它不在乎林阎本身是正是邪,它要的,是林阎这个“偏”的事实。
只要林阎存在,这世上就多了一根可以用来校准万物的标杆,而那些自诩为“正”的存在,便能借由“矫正”林阎的这个行为,来巩固、甚至扩张自己“正”的定义。
秦九棺的魂体无风自动,微微颤抖。
他手中那根锈迹斑斑的残钉,竟在此时不受控制地缓缓转向,钉尖对准了光柱。
更可怕的是,钉尖上那陈年的血锈之下,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金纹,仿佛正被那道“正律”所同化、收编。
这根钉子,曾钉死过无数邪祟,可如今,它自己也快要被定义成一种需要遵守新规矩的“法器”。
“我来!”老账鬼见状,再也忍不住。
他猛地将怀中空白的账簿张开,如同一面盾牌,狠狠地朝着光柱截去。
他想用这本能记录一洽定义一切的空簿,将这道蛮不讲理的“新律”收进去,让它变成账簿上的一笔记录,而非地间的一条准则。
然而,那道光柱却视账簿如无物,轻飘飘地穿透了簿页。
老账鬼只觉手中一轻,翻过账簿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在簿子的背面,一个清晰的“正”字轮廓,已经被深深烙印其上,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我来钉了它的根!”苏半语见状,另一只完好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惨白的骨钉,作势就要朝光柱立足的沙地钉下。
“别动!”灯娘子尖锐的声音及时响起,制止了他,“这光无根无源,你一钉落下,钉的就是你自己!光会以你的骨钉为轴,你,就成了这片沙海里第一根‘校准桩’!”
苏半语动作一僵,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所有饶目光都汇集到了林阎身上。
他才是这一切的中心。
林阎眉头紧锁,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试图脱离光柱的范围。
可他一退,那光柱却骤然扩张,光芒暴涨!
一道巨大的残影被投射在广袤的沙面之上,影长足有九丈,轮廓清晰,宛如一柄横陈于大地的标尺。
林阎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会让这标尺的刻度产生微妙的变化。
他,已经被钉在了“标准”的耻辱柱上。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林阎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没有去看那道光,也没有去看那道巨大的影子。
他的神识如潜龙入海,瞬间沉入自己那破碎的命轮残隙之郑
在那里,他“看”到了真相。
这道所谓的“偏光”,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敌人,也不是什么降的神器。
它是一条线,一条由万千个念头汇聚而成的“共业准线”。
在世界的无数个角落,有无数个手握“律法”、自诩“公正”的执律者,他们在心中默念着:“林阎该被定义”、“林阎必须有个法”、“以他为界,分清黑白”。
这些念头,这些意志,跨越了时空,共同编织出了这道光。
这道光,就是“若林阎被正名”这一结果,提前投射到现实中的因。
这是一个死局。
若他试图将这道斜光纠正,等于他内心承认了这世上存在一个他所认可的“正”,那他便落入了对方的逻辑圈套,成了新秩序的奠基者之一。
若他顺从这道光,接受自己“偏而成正”的命运,那他便彻底被定义,从此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把尺子,一具行尸走肉。
反抗是错,顺从也是错。
林阎的意识在命轮残隙中急速盘旋,那股不屈的巫者之血开始沸腾。
但他没有将这股力量爆发出来,而是做了一个谁也无法想象的决定。
他念头一动,一滴精纯的巫血被逼至眉心,却不破体而出,只在皮肤下形成一个微的红点。
紧接着,他以强大的神识控制着这滴血,不在经脉中顺行,而是在他的识海之内,逆流运转了整整三个周。
这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凶险到了极点。
每一次逆流,都是对他自身存在轨迹的一次否定与重塑。
他本体的“道”,与那道光所定义的“被正之我”,在这三次逆流之后,被彻底错开了一个无法被计算的轨迹。
做完这一切,林阎缓缓地,在现实世界中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没有去指那道光,也没有去遮挡那巨大的影子。
他只是将自己的手掌,平平地横在眼前。
他的掌缘,与那道斜光完美的平歇—却又刻意地,偏开了半寸。
不多不少,就是半寸。
这一个动作,像是一种宣告,又像是一种嘲讽。
它仿佛在:你看,我与你的“标准”如此接近,几乎一模一样,但我,终究不是你。
你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毫厘,你永远也无法真正地量准我。
刹那间,那道斜立三尺的光柱,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蛇,猛地一颤!
它的斜度,发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改变,不再那么绝对,不再那么不容置疑。
就是这一丝改变,引发了连锁的崩塌。
沙面上那道长达九丈的巨大影尺,发出了玻璃碎裂般的轻响,从中间断裂开来,化作一地斑驳的光影,迅速消散。
老账鬼骇然低头,只见自己怀中那本空白账簿上,“偏成正”三个字正在褪色,而在它们下方,又浮现出三个颤抖的、仿佛随时会消失的字:“准……失度。”
标准,失去了它的度量。
光柱变得越来越淡,最终斜斜地消散在空气中,像一个写作者在纸上留下了一笔尚未完成的笔画,犹豫着,最终放弃了。
苏半语呆呆地望着那断裂消散的影子,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轻声道:“这回,连‘方向’都量不准你了。”
秦九棺上前一步,扶住了身形微微摇晃的林阎。
他的魂体不再颤抖,手中的残钉也恢复了古朴的锈色。
他看着林阎,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敬畏:“你没走正……你让‘正’这个字,变得可笑了。”
风沙依旧。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座沙丘的轮廓后,驼爷牵着他的老骆驼,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
诡异的是,骆驼脖子上的铃铛,明明在随着步伐晃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驼爷的目光,落在前方沙地里一株刚刚冒头的信芽上。
芽尖上,凝着一滴晶莹的露珠。
那滴露珠,在清晨的微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它既没有因为重力而垂落入土,也没有因风吹而悬浮飘散,它就那么静静地,恰到好处地卡在了嫩绿的茎缘之上。
如一句还未完的话,如一步尚未落下的棋。
那是一个介于终与始之间,第一次无人敢读的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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