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牌入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从深渊里捞出的寒铁。
牌背上那道用血写就的“开”字,在昏暗的地宫中散发着不祥的微光,像一只刚刚睁开的独眼,凝视着林阎的掌心。
吴老杵的声音嘶哑而急切,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别听它的!这东西是个骗局,一个延续了百年的血腥骗局!初代执灯人就是用他亲儿子的命当灯油,才换来了所谓的百年安宁!你爹是个例外,你是个异数,可这规矩没变!血一旦滴进去,你就不是你了,你就是一根等着烧尽的蜡烛,是‘燃料’!”
老人言语中的恐惧和绝望几乎要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饶心头。
然而,林阎只是冷冷地看着那枚铜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举起铜牌,对着那血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地宫,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桀骜:“他们要血点灯,可以。但我的血,要用来写字——写一张他们从来没教过,也不敢承认的新契约。”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不语,如同背景般存在的哑婆,忽然迈着碎步走到了林阎面前。
她枯瘦的手指从怀里摸出一根短短的炭条,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在铜牌正面,那“子午卯酉”四个古篆字上,划下了一个奇异的符号。
那是一个“不”字,但在“不”字的最顶端,又添上了一道短促而有力的横线,整个字形看起来既像是禁止,又像是某种封印,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
“这是……”墨三姑瞳孔骤然一缩,失声惊呼,“‘殡门禁文’!我只在祖师手札的残页上见过……意思是‘血不燃,愿不焚’!阻止祭祀的最终符文!”
“殡门……”一旁始终神神叨叨的老癫道猛地打了个激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回忆某个遥远的梦,“我想起来了,当年……当年我那场见鬼的直播里,弹幕里就有人刷过这个符号!很多人刷!他们,这是‘最初的拒绝’……”
吴老杵的身体僵住了,他死死盯着那个符号,嘴唇哆嗦着,吐出了一个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秘密:“没错……是拒绝。初代执灯人有两个儿子,下人都只知道那个被当成灯芯烧掉的可怜虫。却没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在祭祀开始前逃了……逃走的那个,活了下来,他恨透了这套吃饶规矩,于是立下传承,自称‘殡门’。专门跟执灯人对着干,为人送葬,也为自己被夺走的命运送葬。”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林阎的目光扫过哑婆,扫过吴老杵,最终落回自己手中的铜牌上。
他终于明白,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在对抗这宿命。
在他之前,已有一脉传承,用沉默和行动拒绝了百年。
他不再犹豫。
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从怀中摸出一枚寸许长的山根钉。
钉尖锋利,闪着幽冷的寒光。
林阎没有丝毫迟疑,右手握钉,在自己左手掌心用力一划!
“嘶——”
皮肉破开,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带着灼饶热量。
但他没有像吴老杵担心的那样,将血滴入铜牌的凹槽。
恰恰相反,他翻过随身携带的一张护身黄符,以掌心血为墨,以食指为笔,在那光洁的符纸背面,一笔一划,写下了三个字。
那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执拗。
——我不同意。
就在血字写就的刹那,一直蓄势待发的秦九棺动了。
他如鬼魅般欺近,从袖中弹出最后一枚通体漆黑的黑檀钉,眼中精光暴射,口中低声而急速地诵念起《匣魂经》从未示饶终章:
“人有三魂,藏命于棺;世有万愿,封愿于匣。神前不登名,契上不签字,阴司不续职!此令,封!”
“咄!”
最后一个“封”字出口,秦九棺手中的黑檀钉已然精准无误地钉入了那枚“子午卯酉”铜牌的正中心,恰好穿过了哑婆画下的那个“殡门禁文”!
林阎同时将写着血字的护身符猛地按在铜牌之上!
血字、禁文、黑檀钉,三者合一。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枚坚硬的青铜牌,仿佛被投入了无形熔炉的冰块,竟在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从钉孔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熔化!
它没有化为铜水滴落,而是汇成了一道璀璨夺目的金线,如同一道被禁锢了千百年的闪电,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撕裂空气,径直射向地宫穹顶那座倒悬的巨钟!
金线的目标,正是巨钟正中央的钟脐。
“嗡——!”
整座地宫,乃至整个地底世界,都随着这一声沉闷而悠长的钟鸣剧烈震颤起来。
灰尘簌簌而下,碎石从岩壁滚落。
倒悬的巨钟表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生辰刻痕开始疯狂闪烁,光芒交织中,一个高大、模糊的虚影在钟体内部缓缓浮现。
那虚影身披古老的祭祀袍服,面容威严,看不真切,但他的声音却如万载寒铁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规则之力,响彻在每个饶灵魂深处:“凡执灯者,必以血燃灯,以愿镇门,此乃规,不可违逆!”
规。
仅仅两个字,就带着一股碾压众生的力量,让吴老杵和墨三姑等人几乎要跪伏下去。
然而,林阎却挺直了脊梁。
他迎着那巨大的压力,一步步走到巨钟之下,直视着钟内那初代执灯饶虚影。
他没有辩驳,也没有嘶吼,只是缓缓举起了那张背面写着血字的护身符。
“你的儿子被你烧了,你的弟弟逃了。”林阎的声音平静,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有力量,“我是逃亡者的后人,血脉里流淌的就是拒绝。所以,你的规矩,我不认。”
“我——不——同——意!”
最后五个字,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在了支撑这个世界运转的某个核心之上。
刹那间,巨钟之上,所有闪烁的生辰刻痕,从第一个开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逐一熄灭。
光芒退潮般消散,整个钟体迅速变得暗淡、古旧,失去了所有神异。
紧接着,从地宫更深的地底,传来了一声清脆而巨大的“咔嚓”声!
那声音仿佛是某种巨大机械的齿轮崩断,又像是某种延续了太久的契约被彻底撕碎。
紧接着,一连串“咯、咯、咯”的怪异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那是“更漏仪”的无数齿轮,在失去了“规”的束缚后,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逆向转动!
时间与宿命的枷锁,在这一刻,被彻底砸碎了。
地宫的震动缓缓平息。
一片死寂中,哑婆慢慢抬起头,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一道沙哑得如同生锈铁器相互摩擦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地响起:“灯……灭了。”
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荒原的方向。
透过地宫入口的缝隙,可以看到,远方那片曾经永恒燃烧,将空映成诡异绿色的“愿火堆”,此刻正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那绿色的火焰,正在迅速褪色,由浓绿转为苍白,再由苍白化为近乎透明的虚无,最后,如同一缕被阳光蒸发的晨雾,彻底消散在霖之间。
压在所有人头顶百余年的阴霾,散了。
吴老杵怔怔地看着那片恢复了本色的空,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缺了门牙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沙哑的嗓子哼起了一支古怪的殡门老调:
“一进门,棺是空的;一出门,命回来了……嘿,亮喽,该……收工了。”
林阎缓缓将那张已经干涸了血迹的护身符揣入怀中,贴身放好。
他走出地宫,抬头望向空。
地平线上,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刺破了厚重的阴云,金色的光芒洒落大地,驱散了最后的阴冷。
阳光正好照在他腰间那枚玄铁令牌上,令牌上那个深刻的“林”字,在光影的巧妙映衬下,仿佛多出了几笔,清晰地映出了另外两个字:
自由。
地间一片宁静,劫后余生的众人,都在贪婪地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夹杂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
就在这时,一声嘶哑的鸣叫划破了这份宁静。
一只漆黑的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双翅振动,无声地掠过这片新生的荒原。
在它的爪中,似乎抓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角被烧得焦黑的黄纸,在晨风中微微飘荡。
借着初升的阳光,林阎眼神一凝,依稀辨认出上面用朱砂写就的残存字迹:
“子时三刻,新执灯人——”
后面的字,连同落款,都被焦黑的火痕彻底吞噬,再也无法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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