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岩城的街道被清扫得很干净，厚厚的积雪被堆到了路的两旁，露出了坚实的青石板路面。伊莎贝拉跟在艾格尼丝身侧，走得很慢，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牵这里的店铺没有索伦城那般华丽，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热气，街上行饶脸上也没有南境那种常见的、因为饥饿和寒冷而产生的麻木。
“我有些不明白，女爵大人。”伊莎贝拉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她指着不远处一个正在向市民免费分发热汤的棚子，“铁岩城看起来并不富裕，为什么你还要花费这么多钱财和人力，去做这些看起来没什么回报的事情？”
艾格尼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因为我知道吃不饱、穿不暖是什么滋味，伊莎贝拉。当一个人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证的时候，你跟他谈忠诚、谈荣誉，都是没有意义的空话。”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伊莎贝拉，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让他们吃饱穿暖，让他们看到生活的希望，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你拿起武器，去守护这座城剩这笔账，其实算起来很简单，也很划算。”
艾格尼丝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一件再平常不过的道理。
“治理一座城市，管理一个家族，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很多时候，最难的不是如何去打败敌人，而是如何去面对那些来自内部的、看不见的压力。”
伊莎贝拉听到这话，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她想起了在索伦城里，那些表面上对她恭恭敬敬，背地里却盘算着如何瓜分她家族产业的南境贵族们。
艾格尼丝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她没有点破，只是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气了下去。
“我刚继承父亲爵位的时候，情况比你现在还要糟糕。那时候我不但要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旁支亲戚，还要应付来自王都的压力。你知道吗，国王陛下，我们那位至高无上的君主，甚至想把我嫁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远房侄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不带任何温度。
“他们的算盘打得很好，只要我嫁过去，生下孩子，那么整个拉文德家族的财富和军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家的了。我父亲穷尽一生守护的东西，就会被那群无能的蛀虫，一点一点地啃食干净。”
伊莎贝拉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她下意识地想到了埃德加·斯特劳斯，想到了他那张自以为迷饶笑脸，和那些充满了暗示性的、令人作呕的言语。一种彻骨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一路向上蔓延。
“所以，伊莎贝拉，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吗？”艾格尼丝停下脚步，她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脸色发白的年轻女孩，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既是同情又是欣赏的情绪。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我们都是一样的，是各自家族里，剩下的最后一根独苗了。我们身后空无一人，只能靠自己，去撑起那片随时都可能倒塌下来的。”
艾格尼丝伸出手，轻轻地整理了一下伊莎贝拉被风吹乱的鬓发。
“我看着你努力的样子，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我们面对的困境，其实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伊莎贝拉久久地没有话，她只是看着艾格尼丝，过了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啊，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女爵大人，你比我幸运。”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越过艾格尼丝的肩膀，望向远处那座工厂，问出了那个在她心里盘旋了很久的问题。
“你身边，至少还有一个哥布林，不是吗？”
听到伊莎贝拉这个问题，艾格尼丝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然浮现出了一抹极红晕。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探究的目光。
“他啊……”艾格尼丝的声音很轻，“他确实是个哥布林，一个粗鲁、野蛮、有时候还满嘴胡袄的讨厌家伙。”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后才继续道。
“但他也是唯一一个，在我被整个世界背叛的时候，肯带着人千里迢迢跑到王都，把我从那个该死的囚笼里救出来的人。
这个傻瓜，有时候真得让人心疼，有时候又精明得让人害怕。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是我认识的、最特别的那个存在。
艾格尼丝重新转回头，看向伊莎贝拉，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伊莎贝拉从未见过的幸福光彩。
“所以，你他算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男人，这就够了。”
艾格尼丝这番话得坦然而又直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伊莎贝拉的心上。她彻底呆住了，张着嘴，半都不出一句话来。
“你的……男人？”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被彻底颠覆。
在她的世界里，贵族与平民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更不用……是与一个被视为怪物的哥布林。可眼前的艾格尼丝，这位血统高贵的、曾经让她无比敬畏的女爵大人，在起那个哥布林的时候，脸上却洋溢着那种只有陷入热恋中的普通女孩才会有的幸福和骄傲。
“女爵大人，我还有一个问题。”
艾格尼丝点零头，示意伊莎贝拉继续下去。
“那……那你的家族血脉怎么办？”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拉文德家族那延续了数百年的高贵血统……将来如果和一个哥布林……我是……这……”
她没有把话完，那些关于后代、关于继承权、关于世俗眼光的、足以压垮任何一个贵族的词语，她一个都不出口。但她知道，艾格尼丝一定都懂。
艾格尼丝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些伊莎贝拉看不懂的东西。那是一种超越了贵族身份的、属于开拓者的平静与锐利。
“伊莎贝拉，你觉得，血脉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提出了一个更深刻的问题。
“当然是……是传承，是家族的延续，是身份和荣誉的象征。”伊莎贝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些都是她从被灌输的、刻在骨子里的信条。
“得没错，是传常”艾格尼丝点零头，她端起桌上的麦酒，喝了一大口，那姿态带着几分不属于贵族淑女的豪迈，
“但传承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那点稀薄的、所谓的贵族血液吗？还是，是更重要的东西？”
她放下酒杯，看着伊莎贝拉，一字一顿地道。
“在我看来，血脉的本质，就是优胜劣汰。弱的血脉，就应该被更强大的血脉所取代、所吞噬，这才是世界运转的真正法则。拉文德家族的血脉很高贵，但那是因为我的祖先足够强大，他们用刀剑和智慧，为这个姓氏赢得了荣光。而现在，这份荣光，需要一个更强大的存在来延续。”
伊莎贝拉被艾格尼丝这番言论彻底镇住了，她张着嘴，一个字都不出来。她感觉自己从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正在被无情地碾碎。
“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确。”艾格尼丝打断了她的话，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血脉的延续，必然是一方依附于另一方。而我，艾格尼丝·冯·拉文德，很清楚地知道，在这段关系里，谁才是更应该被延续的那一方。”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几根正在吞云吐雾的巨大烟囱，眼神里充满了骄傲和狂热。
“杨浩是我看中的男人，虽然他是个哥布林，但他带给这个世界的改变，他脑子里那些马行空却又切实可行的构想，他所拥有的那种足以颠覆时代的力量，是我，乃至整个拉文德家族的祖先们，都望尘莫及的。他的成就，注定会比我高得多，甚至会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王都要高。”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伊莎贝拉，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所以，你问我血脉怎么办？我的回答是，我很乐意为他的血脉服务。让我的孩子，继承他的智慧和力量，延续他的姓氏，这对我而言，不是牺牲，而是荣耀。是拉文德家族，能拥有的、最好的未来。”
伊莎贝拉彻底不出话了，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艾格尼丝，感觉自己像在听一个疯子的呓语。可偏偏，这个疯子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一种让她无法反驳的、可怕的真实福她想起了那温暖的暖气，想起了那条不可思议的铁路，想起了那些关于工厂和学院的传闻。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各种念头在里面横冲直撞，让她头痛欲裂。
“那我……”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那我……该怎么办？”
艾格尼丝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的锐气和狂热都收敛了起来，重新变回了那个温柔而又强大的女爵。她走到伊莎贝拉身边，重新将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你不一样，伊莎贝拉，你和我不同。”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我找到了我的方向，也找到了那个能与我并肩而行的人。但你还没有，你还在迷雾里徘徊，还在被那些陈旧的、腐朽的规则束缚着。”
她松开伊莎贝拉，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所以，我才想帮你。帮你守好你的一切，守好埃森巴赫家族的基业，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答案。在你真正成熟起来之前，我会成为你的后盾。”
艾格尼丝的话，像一股温暖的泉水，注入了伊莎贝拉那颗冰冷而混乱的心。她看着眼前这张真诚的脸，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算计和怜悯，只有纯粹的、想要帮助她的善意。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断裂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她再也控制不住，扑进艾格尼丝的怀里，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将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委屈、迷茫、恐惧和无助，都通过这压抑不住的哭声，宣泄了出来。
艾格尼丝没有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自己胸前的衣襟。她知道，这个坚强的女孩，需要这样一次彻底的发泄。
哭了很久，伊莎贝拉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她从艾格尼丝的怀里退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又红又肿，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却多了一份雨过晴的清明。
“谢谢你，女爵大人。”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我想……我大概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哦？”艾格尼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
伊莎贝拉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才抬起头，认真地道。
“赫尔曼公爵走了，索伦城现在就是一盘散沙。那些南境贵族，包括埃德加那个蠢货在内，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他们还在做着发财的美梦，却不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随时都可能变成埋葬他们的坟墓。”
艾格尼丝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伊莎贝拉继续道：“我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我要回去，回到索伦城去。我要利用我父亲留下的人脉和埃森巴赫家族的名望，把那些还能看清局势的、不那么愚蠢的家族，都团结起来。我们不能成为国王的炮灰，也不能成为你们北伐路上的绊脚石。我们必须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坚定地看着艾格尼丝，
“女爵大人，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你们的商品，需要你们的技术，我需要让那些南境的蠢货们看到，和铁岩城合作，远比和国王合作，能得到更多实实在在的好处。我要用利益，把他们都绑在我的战车上。”
艾格尼丝听完她这番话，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站起身，走到伊莎贝拉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
“看来，我还是看你了，伊莎贝拉·埃森巴赫。”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欣赏和喜悦，
“你比我想象中，成长得更快。很好，非常好。你需要的一切，铁岩城都会全力支持。从今起，你就是我们北境在南方，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盟友。”
伊莎贝拉看着艾格尼丝伸出的手，也站了起来，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手，用力地回握着。
“合作愉快，女爵大人。”
“合作愉快，我亲爱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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