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则与团结之间
三月的阳光透过县民政局会议室宽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在深褐色的会议桌上。林华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文件夹,抬头环视了一圈已经到齐的局党委班子成员。他的手指在文件夹边缘轻轻敲击,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各位同志,会议开始之前,我先宣读一份县政府的人事任命决定文件。”林华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会议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他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红头文件,清了清嗓子:“根据工作需要,经县政府党组会议研究决定,任命张建祥同志为县民政局党委书记、局长,免去其县发展和改革局党委委员、副局长职务。”
念完文件,林华的目光移向坐在右侧首位的张建祥。林华的这个姐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站起身时,椅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林县长的关心。”张建祥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向在座的班子成员深深鞠了一躬,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我在县发改局工作了近十年,这次工作调整对我来既是一个挑战,也是一次机遇。我一定不负重托,带领民政局全体同志高质量完成好县委县政府交办的各项任务,不辜负上级的殷切希望。”
林华微微点头,示意张建祥坐下。他注意到张建祥落座时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这是紧张的表现。作为常务副县长,林华很清楚这次人事调整背后的故事。县政府党组会讨论过多次,原本打算安排张建祥去县审计局或县工商联担任负责人,是县长黄毅特意让林华征求他本人意见后,才最终确定了县民政局的岗位。
“下面,请汉群同志汇报一下全县殡葬改革工作的进展情况。”林华转向常务副局长沈汉群。
沈汉群翻开笔记本,镜片后的眼睛快速扫过准备好的材料:“随着县城人口增加,公益墓地需求日益突出。根据县委决定,我们计划在县城周边建设两个公益墓地,目前黄龙山地块已经完成平整,观音庙地块正在进行林木移植……”
林华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偶尔抬头看一眼墙上挂着的全县地图。当沈汉群提到工程进度比预期慢了半个月时,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汉群同志,”林华打断汇报,“工程滞后是什么原因?有没有具体解决方案?”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沈汉群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主要是近期连续降雨影响了土方工程,我们已经协调施工方增加机械和人力,确保在清明节前完成一期建设。”
林华盯着沈汉群看了几秒,那目光让在座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最终,他只是简短地:“你要亲自抓进度。”然后示意汇报继续。
会议结束后,林华在张建祥和沈汉群的陪同下前往两个在建公墓实地考察。春日的阳光晒得人有些发晕,林华解开西装扣子,走在崎岖的工地上。
“林县长,心脚下。”张建祥伸手虚扶了一下,林华摆摆手表示不用。
黄龙山公墓依山而建,已经初具规模。当他们走到墓区较高处时,远处传来一阵哀乐声。林华眯起眼睛望去,看见一群身着孝衣的人正在悼念厅里办丧事。
“那是……”沈汉群刚要解释,林华已经迈步向那个方向走去。
走近后,林华看清了液晶显示屏上的名字——“王大林同志永垂不朽”。他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王主任?怎么会是他呢?”林华喃喃自语,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记得上次见到王大林是在县医院,那时老领导虽然消瘦但精神尚可,还开玩笑要看着他提拔到其他县区当县区长。
一位戴孝的中年男子注意到他们,快步走了过来。林华认出这是王大林的儿子王志华。
“林县长,您来了。”王志华的眼睛红肿,声音嘶哑,“父亲生前常,您一定会来看他最后一面。”
林华感到喉咙发紧:“志华哥,王局长什么时候……?上次见面他不是病情稳定了吗?”
“父亲在两周前病情就突然恶化了,”王志华低下头,“医生多年的糖尿病引发了多器官衰竭已经没有了治疗价值。他最后回到老家,走得时候很平静,没受什么苦。”
林华深吸一口气,拍了拍王志华的肩膀:“带我去看看王局长。”
在灵堂前,林华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香烟袅袅上升,他看着黑白照片里王大林慈祥的笑容,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他刚调到教育局担任副局长时,因为一份文件表达方式有误被王大林叫到办公室,本以为会挨批评,没想到老局长只是笑着:“华啊,做事认真是好事,但别太较真,有些规矩是人定的,就能因人而变。”
林华对着灵柩深深三鞠躬,腰弯得很低,停留的时间比常规礼节长了许多。当他直起身时,发现眼眶已经湿润。
走出灵堂,王志华追了上来:“林县长,父亲去世前让我把一封信交给您。”他从内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他您一定会来,半个月前就让我代笔写了这封信。那时他已经不能握笔了……”
林华双手接过信封,感觉分量很轻却又无比沉重。信封上用颤抖的笔迹写着“林华同志亲启”。
“谢谢,”林华将信封心地放进西装内袋,“主任长对我有知遇之恩,他的教诲我永远铭记。”
回程的车上,林华靠在座椅上,久久凝视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司机老张从后视镜看了他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林华取出那封信,轻轻拆开。信纸上的字迹工整但显然不是王大林一贯的笔法,想必真如王志华所,是由他代笔的。
“华: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完了人生旅程。回首往事,最欣慰的是看着你从教育局的年轻干部成长为今的常务副县长……”
信中的文字平实而温暖,但越往后,林华的眉头皱得越紧。王大林在信中委婉地指出,他担任常务副县长后太过严厉,对下属要求苛刻,导致干部们对他敬而远之,根本没有人敢和他交心。
“……你坚持原则没有错,但水至清则无鱼。作为领导,有时候适当的妥协能换来更大的团结。你还记得教育局的老李吗?当年他报销单据有问题,你坚持要按规矩处理,是我建议给他改正机会。后来他在学校基础建设中表现突出,这就是用人之道……”
林华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信纸。他想起上周才因为一份报告格式问题把政府办的年轻秘书训得当场掉泪,还有上个月在县长办公会上毫不留情地驳回了农业局长的意见,让对方下不来台。
信的最后一段写道:“……华,我观察你多年,你的能力毋庸置疑,但记住,一个好领导不是自己多能干,而是能让大家都愿意跟着你干。团结比正确更重要,这是我当了一辈子干部最深的体会……”
林华缓缓折起信纸,闭上眼睛。车内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与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形成奇特的二重奏。
“林县长,您没事吧?”老张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事,”林华睁开眼,声音有些沙哑,“老张,给我当司机有三年了吧?”
“三年零四个月,林县长。”
“我……平时对你是不是太严厉了?”
老张的手在方向盘上紧了紧,犹豫了几秒才回答:“林县长对工作一丝不苟,我们都知道这是为了县里好。”
这个避重就轻的回答让林华苦笑了一下。他想起这三年换了四个秘书,最短的一个只干了两个月就申请调岗。当时他还责怪现在的年轻人吃不了苦,现在想来,或许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车子驶入县政府大院,林华没有立即下车。他再次拿出那封信,目光落在落款处——“你永远的老领导:王大林”。
“老张,”林华突然,“明早上帮我联系一下政府办的刘,就是上周被我批评的那个年轻人。”
“好的,林县长。”老张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林华推开车门,春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头望向办公楼,玻璃幕墙反射的光芒刺得他眯起了眼。在这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做出改变——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不辜负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老领导的期望。
走进办公楼时,林华的步伐比往常慢了些,仿佛肩上卸下了什么,又仿佛扛起了新的责任。电梯里,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镜中的自己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眼神却比往日柔和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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