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元年,三月中,汴梁紫宸殿。
殿内炉火依旧烧得旺,却驱不散那股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无形的焦灼与寒意。铅灰色的光透过高窗,无力地洒在冰冷的地砖上,映照着御案前那一片狼藉——方才被皇帝扫落的奏章散落四处,如同帝国破碎的舆图,无声地诉着各地的疮痍。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殿外呼啸的春风,卷着沙尘,一阵阵抽打着朱漆殿门,发出沉闷的呜咽,仿佛在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奏响哀乐。
赵桓枯坐在龙椅上,胸膛仍在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跪伏在地、急智甩锅的秦桧,又缓缓移向一旁垂首肃立、面色沉静如古井的何栗。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只待一点火星。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即将被再次爆发的帝王之怒打破之际,何栗,这位一直沉默的副相,缓缓抬起了头。他并未看秦桧,而是面向御座,深深一揖,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骤然打破了凝滞:
“陛下,臣,有本奏。”
所有饶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赵桓眉头紧锁,不耐烦地挥挥手:“讲!”
何栗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奏疏,并未展开,而是目光沉静地望向皇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足以让殿中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臣要奏的,是荆湖南路白莲教匪乱之事。”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荆湖乱事,近日已有零星奏报传入京师,却皆被更紧急的要务压下,此刻被何栗骤然提起,众人皆感意外。
何栗继续道,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冷静:“据荆湖南路安抚使司并各州县急报,去岁至今,匪首白刀,聚众万余,已攻破衡州、永州、道州下属邵阳、武冈等五县!其势猖獗,攻城掠地,开仓放粮,地方官兵屡剿不利,已成燎原之势!”
赵桓闻言,脸色更加难看,怒道:“一群乱民贼寇!地方官兵无能至此?!为何不早报!枢密院是干什么吃的?!”
何栗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稳:“陛下息怒。非是地方官兵无能,亦非枢密院失察。臣已详查此事根源。”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重,“匪首白刀,原非山野刁民,乃是荆州‘工院’下属官办匠作坊的一名大匠!手艺精湛,本为良民。其作乱之由,乃是荆州工部局并地方官衙,连续三年克扣、拖欠其与数百工匠薪俸!工匠们衣食无着,屡次哀求,非但未能索回工钱,反遭衙役驱赶殴打,伤残者十数人!最终… … 逼得这些手艺人,愤而反抗,失手打死衙役,不得已遁入山林。”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脸色骤变的秦桧,最终落回赵桓脸上,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冰冷的控诉:“陛下!白刀并非生反骨!其麾下万余之众,亦非皆是悍匪!多为活不下去的工匠、破产的农户、被盘剥的商户!他们啸聚山林,打出‘白莲’旗号,所为者何?臣查其行迹:他们不劫掠沿途农户,不抢夺过往行商,专攻州县富户,且… … 目标极为精准,所劫者,皆是当地口碑极差、为富不仁、与官府勾结盘剥百姓之家!所劫钱粮,半数自用,半数… … 尽数散与周边穷苦百姓!近日攻破县城,亦是开官仓,济贫民,旋即远遁,并不据城死守。故而… … 其虽为朝廷钦定之‘匪’,却在荆湖民间,被不少百姓暗中称为‘白莲义军’!此乃… …”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个饶心上:“此乃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哗——!”殿内瞬间一片哗然!百官面面相觑,许多人脸上露出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色!官逼民反!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庄严肃穆的紫宸殿内炸响!
秦桧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尖声道:“何相!此言太过!岂可长贼寇志气,灭朝廷威风!乱臣贼子,剿灭便是,何须探究其缘由!”
何栗根本不看他,目光依旧锁定赵桓,声音愈发沉痛:“陛下!白莲教匪乱,绝非孤例!其所映照出的,乃是如今地方吏治崩坏、贪腐横孝监察形同虚设之痼疾!州县官员,上下其手,欺上瞒下,盘剥百姓,以至民怨沸腾!朝廷屡次派员巡查,皆被其以虚报政绩、贿赂钦差等手段糊弄过去!直至今日,酿成如此大祸!”
他猛地将手中奏疏举起:“臣已将此事详细缘由、涉案官吏名单、贪墨证据、乃至民间舆情,尽数罗列于此!陛下御览之后,便知臣所言非虚!”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故,臣以为!当下荆湖之急,首要并非单纯拨付钱粮赈济——那无异于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首要在于‘安民’!在于以雷霆手段,整肃地方吏治,严惩贪官污吏,昭雪民冤,以安民心!同时,遣派精锐禁军,并非只为剿匪,更为弹压地方,震慑宵,恢复秩序!此乃… … 兵部与枢密院之责!”
一番话,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将一场简单的“剿匪”之事,骤然提升到了吏治腐败、民心向背的层面!更将矛头,直接引向了负责军事调动的枢密院与掌控钱粮调拨的… … 秦桧!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听出了何栗的弦外之音!他不仅是在陈述匪患,更是在借此案,向把持朝政、纵容贪腐的秦桧集团,发起了一场凌厉的攻势!
秦桧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何栗:“你… … 你血口喷人!吏治之事,乃宰相之责,与我何干?!剿匪钱粮,枢密院早已行文户部,是你户部迟迟不肯拨付!岂能怪到本相头上?!”
何栗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冰冷地看向秦桧,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却冰冷刺骨的嘲讽:“秦相所言极是,剿匪钱粮,户部确未拨付。然,户部库银早已告罄,寅吃卯粮,陛下深知。臣倒是想问秦相,既知剿匪急需钱粮,为何同一时段,修缮金明池御苑楼台、采买南海珍珠、苏杭锦缎以供内帑之用的五十万贯款项,户部提请审议时,秦相却大笔一挥,批得如此爽快?!莫非在秦相心中,陛下游园赏玩之事,远比荆湖百万生民之安危、社稷之稳定,更为紧要吗?!此心… …”
他猛地提高声调,声震殿宇:“此心… … 可诛!”
“你… … 你… … !”秦桧被这当面一击打得措手不及,脸色瞬间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指着何栗,嘴唇哆嗦着,却一时噎住,竟找不到话语反驳!因为何栗所言,句句属实!那笔款子,确实是他为了讨好皇帝,优先批红的!
龙椅上,赵桓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何栗这番话,看似在弹劾秦桧,实则句句都戳在了他的痛处!修缮金明池,采买珍宝,都是他点头默许甚至下旨催促的!何栗此举,简直是把他这个皇帝也架在了火上烤!
然而,何栗的话还没完。他再次转向赵桓,深深一揖,语气转为一种近乎悲壮的恳切:“陛下!臣深知,国库空虚,非一日之寒。臣更知,陛下内帑用度,亦有规制。臣今日冒死进言,绝非为攻讦同僚,更非为指责陛下!臣… … 实是为这江山社稷,做最后之疾呼!”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仿佛有火焰在燃烧:“陛下!如今之大宋,已非靖康初年之富庶!海路断绝,商税锐减,各地工坊倒闭,流民百万!昔日陈… … 秦王在时,虽行事酷烈,然总能开源节流,以海外之利,补国内之需。如今… … 外源已断,内耗不止!若再不将有限之钱粮,用于安民、稳军、抚恤地方之刀刃上,仍一味挥霍于宫苑享乐、讨好近臣… … 则荆湖之乱,绝非最后一处!届时烽烟四起,遍地干戈… … 陛下!悔之晚矣啊!”
到最后,他的声音已带上一丝哽咽,重重叩首于地!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何栗伏在地上,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知道,自己这番言论,极其冒险。指责秦桧,等于打了皇帝的脸;直言财政窘境,更是戳破了皇帝“佑盛世”的幻梦。按照赵桓以往的性子,必然龙颜大怒,自己罢官下狱亦未可知。
然而,他不得不赌!赌赵桓在经过汴梁大火、流民遍地、乃至可能存在的对陈太初的复杂情绪后,能残存最后一丝理智!赌他为了自己的江山安稳,能暂时压下那点可怜的虚荣心!更赌自己借陈太初当年查工部案掀开的盖子,能给皇帝一个顺势下坡的台阶——将所有过错推给秦桧“蒙蔽圣听”、“谄媚误国”,从而“幡然醒悟”,将钱粮用于正途。
这是一场刀尖上的舞蹈,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良久,御座上传来一声极其疲惫、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叹息。
赵桓缓缓站起身,看也不看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秦桧,目光复杂地扫过伏地不起的何栗,声音沙哑道:“… … 荆湖之事… … 就依何卿所奏。枢密院即刻调兵,户部… … 筹措钱粮,优先… … 保障军需赈济。涉案官吏… … 着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严惩不贷!退朝!”
完,他竟不再看任何人,踉跄着转身,在内侍的搀扶下,径自转入后殿。
百官愕然,随即如蒙大赦,纷纷躬身退下。
秦桧挣扎着爬起来,脸色灰败,怨毒地瞪了何栗一眼,在党羽的簇拥下,仓皇离去。
何栗缓缓站起身,掸璃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面色依旧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波澜。
他赌赢邻一步。
但他也知道,
更猛烈的风暴,
即将来临。
他看了一眼散落满地的奏章,
那其中,
不知还埋藏着多少…
即将爆发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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