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螟虫劫
寅时初，东南风骤起，卷着山雨欲来的腥气扑过稻田。阿野蹲在田垄间为最后一株洛神花种覆土，指尖触到泥土里渗出的凉意，抬头时忽见际堆起墨色云团，云缝里隐隐翻涌着紫黑气流，如浊魔睁开的眼。宓罗扶着稻茎站起身，后腰灼伤处的血珠已凝成痂，却在看见云层的瞬间，脸色骤变——那些紫黑气流里，竟裹着密密麻麻的黑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稻田压来。
“是螟虫潮！”宓罗话音未落，第一只螟虫已落在她指尖的稻叶上。那虫细如发丝，通体泛着诡异的紫光，头部竟生着类似人脸的纹路，七窍处渗出黑液，在叶片上蚀出焦痕。阿野抄起腰间镰刀挥去，却见虫身被砍成两段后，断口处涌出黑血，在泥地里“滋滋”冒烟，而两段虫体竟各自扭曲着向不同稻茎爬去。
“不能砍！”宓罗甩出袖中残留的露珠，十二道流光刺入虫群，却只暂缓了攻势，“它们被浊魔下了分身教咒，需用纯阳之物镇住灵识！”她转头望向阿野，却见他已解下腰间铜哨，正是她十六岁时送他的那枚——哨身刻着的洛神花纹路，此刻在夜色里泛着微光。
“别用！”宓罗扑过去想按住他的手，却被虫群逼退半步。阿野将铜哨抵在唇边，忽然想起去年霜降，他用这枚哨音唤来她救起被山火围困的稻苗。此刻哨音未落，却先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震得胸腔发疼。哨声尖啸着划破夜空，惊起遍野流萤，却也震得远处山壁簌簌落石，更诡异的是，虫群竟在哨音中停顿了一瞬，那人脸纹路的七窍里，黑液涌出得更快了。
“有用！”阿野攥紧哨子又吹一声，这次却在哨音里混入了《护苗咒》的韵律——那是宓罗曾教他的调子，此刻从凡人喉间溢出，竟带着烟火气的粗粝。虫群如遇沸油，部分虫体开始爆裂，溅出的黑血在稻叶上绽开赤色花斑，细看竟是洛神花的形状。宓罗眼中闪过惊喜，指尖掐诀将剩余露珠化作光网，向虫群最密集处撒去：“以人咒破魔咒！阿野，继续！”
然而第三声哨音未落，阿野忽然听见宓罗闷哼一声。她臂上本已淡去的锁神咒纹路，此刻竟重新亮起金光，如锁链收紧，在皮肤上刻出渗血的痕迹。他这才惊觉，每一声哨音不仅震退虫群，更通过铜哨与宓罗的神咒共鸣，反噬她的仙体。“停下！”宓罗咬牙喊出，却见虫潮已漫过第三道田垄，离埋着洛神花种的核心区域只剩丈许。
阿野望着她染血的袖口，又看看即将被虫群吞噬的花种，忽然将铜哨狠狠摔在田埂上。哨身碎成两半的瞬间，他从怀里掏出那半朵泛着微光的洛神花——正是昨夜藏在宓罗掌心的那朵。花瓣触到他掌心的护种咒符文，竟腾起赤色火焰，瞬间裹住他整条手臂。“阿野！”宓罗想阻止，却见他挥着燃烧的手臂扑进虫群，火焰所过之处，螟虫发出尖细的悲鸣，化作飞灰簌簌飘落。
“凡人之火……怎会？”宓罗震惊地看着那火焰，认出是洛神花种自带的“焚夜火”，唯有与花神血脉共鸣者方能催动。阿野回头冲她笑，火光映得他瞳孔通红，腕间红绳已被火焰灼成灰烬，露出与她腕间相似的淡金纹路——那是数月来接触神血、咒文，在凡体里种下的神性萌芽。
虫潮在火墙前退潮，却在此时，际紫黑气流突然凝聚成巨大人脸，张开血盆大口向稻田吞来。宓罗认出那是浊魔座下“蚀田君”的残影，急中生智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阿野燃着火焰的手臂上。两种血色相触，竟在半空绽开巨大的洛神花虚影，花瓣如利刃旋出，将蚀田君的虚影斩成碎片。
寅时将尽，虫群终于退去。阿野瘫坐在焦黑的田埂上，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火焰渐渐熄灭，露出完好无损的皮肤，唯有掌心多了枚淡红的花印，与宓罗发间稻穗上的露珠相映成趣。宓罗踉跄着走来，替他拂去头上虫灰，却发现他鬓角竟生出几根银丝——那是凡人强用神力的代价。
“疼吗？”她指尖抚过他发白的鬓角，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阿野摇头，捡起地上半片铜哨：“该疼的是你。”他望着她臂上更深的锁神咒纹路，忽然握住她的手，将那半片哨身按在她掌心，“下次再敢独自抗罚，我就用这哨音震碎南门的金砖。”
宓罗笑了，笑声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意。远处山神庙的铜铃不知何时停止了响动，唯有稻田里弥漫着焦糊与血腥气，却掩不住洛神花种破土而出的清新——嫩芽顶开泥土时，叶片上竟凝结着露珠般的血珠，在黎明前的微光里，如泣如诉，却又带着新生的倔强。
“浊魔不会罢休。”宓罗望着际未散的紫黑残云，握紧阿野的手，“它们盯上的不止是花种，还迎…”她忽然噤声，看着阿野掌心的花印渐渐隐去，却在他腕间留下一道细如发丝的金纹，如锁链的碎片。
晨风吹过稻田，焚夜火余温未散的稻茎上，竟结出了比寻常大上一倍的稻穗，穗尖挂着的不是稻谷，而是半透明的花苞，隐约可见里面蜷曲的洛神花瓣。阿野知道，这是凡人执念与花神血泪酿成的果实，纵是神庭律条，也再难将它们分开。
卯时的第一缕晨光掠过田埂，宓罗发间的稻穗终于落下最后一粒稻谷，滚进阿野掌心的纹路里。他轻轻攥紧，听见泥土深处传来根系生长的声响，那是他们用血肉订下的盟约，在芒种的土地里，悄悄埋下了撼动地的芽。
第五折·血灌青禾
卯时三刻，晨光如薄金铺展在焦黑的田埂上。阿野望着掌心淡红的花印渐渐隐入皮肤，忽然感觉喉间泛起铁锈味，抬手一抹，竟见指腹沾着血丝——那是强行使出焚夜火后的反噬。宓罗见状立刻按住他手腕，指尖贴上他虎口的“合谷穴”，淡金色咒纹顺着她掌心溢出，如细流注入干涸的河床：“凡人之体承载神火，需以‘清浊咒’导去余烬。”她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下的颤抖，眼尾细纹因焦虑而微蹙。
“先顾青禾。”阿野抽回手，指腹划过最近一株稻茎——茎秆上被螟虫蚀出的孔洞里，正渗出透明的汁液，像是青禾的泪。他想起宓罗曾过，洛神花种需吸收足够的“生之精元”方能结蕊，而经历虫劫后的稻田，生机已被啃噬大半。低头看见自己掌心因磨镰刀而生的老茧，忽然摸出腰间皮囊——那是村妇们用来装艾草的物件，此刻里面盛着半袋清水，混着他昨夜磨镰刀时滴落的血。
“阿野，不可！”宓罗察觉他意图时，他已将皮囊割开一道口，暗红的血水混着清水滴在稻根下。第一滴血珠渗入泥土的瞬间，整株稻苗竟剧烈震颤，叶片上的虫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抽出的新叶边缘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远处几株埋着洛神花种的稻苗反应更烈，花苞“啵”地绽开半片，露出里面金黄的蕊心，竟比寻常洛神花多了三片花瓣。
“凡人之血……竟能催发生机？”宓罗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上古传职血契农耕”的秘术，唯有真心护佑土地之人，方能以精血为引，与万物订立共生之约。她望向阿野，见他额角青筋暴起，每滴一滴血，鬓角的银丝便多长一分，却仍咬着牙将皮囊举过头顶，让血水淋遍整片稻田。
“当年你用仙血救我的稻苗，如今我用凡人血还你。”阿野的声音沙哑如破竹，皮囊 emptied 时，他踉跄着扶住宓罗的肩，看见她眼中倒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她在溪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你的稻苗，比上的星子还亮。”
宓罗忽然按住他手腕的脉搏，指尖感受着他越来越弱的心跳，猛地扯下自己发间的稻穗，蘸着他掌心的血在青石板上画出阵图。稻穗触及鲜血的瞬间，竟燃起青色火焰，阵图边缘浮现出与阿野腕间相似的金纹，如锁链延伸至际。“这是‘借寿引’，以我三百年仙寿，换你十年阳寿。”她咬牙念咒，火焰顺着阵图爬上阿野手臂，灼烧着他腕间那道细如发丝的锁神咒碎片。
“胡闹！”阿野想推开她，却使不出力气，只能看着青色火焰与自己掌心血印共鸣，在半空凝成一朵巨大的洛神花虚影。花瓣每开合一次，宓罗发间便多一根白发，而阿野腕间的金纹竟渐渐淡去，化作点点金光没入稻田。远处山涧传来瀑布轰鸣，像是地在为这逆命的交换发出警告。
当最后一滴血落在阵图中心时，际忽然响起闷雷。不是寻常的春雷，而是带着金石之音的鼓，云层里隐约可见青帝座下的雷部神官持锤而立，锤身上“违律必究”的刻纹闪着冷光。宓罗抬头望向云端，将阿野护在身后，后腰的灼伤处再次渗血，在素白裙裾上绽开暗红的花。
“宓罗，私授凡人仙术，又以血契乱了仙凡界限，你可知罪？”云层中传来神官冰冷的声音，一道金光劈下，正中阵图边缘。宓罗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却仍死死撑着阵图不让其破碎。阿野看见她发间稻穗已被血浸透，穗尖稻谷竟化作粒粒金砂，簌簌落在他脚边。
“青帝允我三载护苗，却未禁我与凡人共治水土。”宓罗的声音穿透云层，“若护佑苍生算违律，那这律条，不要也罢！”她话音未落，整片稻田忽然泛起红光——所有被阿野血水浇灌过的稻苗，此刻都开出了洛神花，花朵垂首如泣，却在每片花瓣上凝结着血珠，像是千万双眼睛，仰望着云端。
雷部神官的锤子悬在半空，竟再难落下。那些血珠里映着凡饶执念，映着花神的血泪，更映着这片土地上千万个日日夜夜的耕耘与守望。云层翻涌如怒海，却始终没再落下一道雷。宓罗趁机撤去阵图，扶着阿野躲进田边的稻草垛，她能感觉到，青帝的怒意里，竟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阿野靠着稻草，望着际逐渐散去的阴云，忽然握住宓罗的手，触到她掌心因画阵图磨出的水泡，“但至少，花种保住了。”宓罗低头看着交叠的双手，他掌纹里渗着未干的血，与她掌心的咒纹交织成网，像是地间最荒诞又最动饶契约。
稻草垛外，洛神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每朵花下都垂着一滴血珠，在阳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晕。阿野忽然想起宓罗过，洛神花又名“留春客”，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留春，从来不是强留时光，而是用真心血泪，在地规条间，为彼此硬生生辟出一寸春光明媚。
卯时将尽，阿野听见远处村落传来此起彼伏的“芒种安”呼声，孩童们的笑声像串铃般清脆。宓罗靠在他肩头，白发与他的银丝缠在一起，竟分不清谁更苍老。她指着际露出的一线晴空，那里有一只断线的纸鸢正飘向云端，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命运——明知终将坠落，却仍要在风里，舞出最自由的弧线。
“看，纸鸢上有洛神花的图案。”宓罗轻声，阿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纸鸢尾部的红绸上，果然绣着朵栩栩如生的洛神花，花瓣上的纹路，竟与他掌心的血印一模一样。他忽然笑了，笑声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挂满露珠的稻穗。
在凡饶血泪与花神的咒文里，这个芒种的早晨，终于在威与执念的夹缝里，长出了属于他们的春。而远处山神庙的铜铃，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这一次，铃声里竟带着几分暖意，像是古老的土地，在为两个逆命的生灵，轻轻哼起一首无字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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