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县盟
光绪八年四月初九,祁县的风还裹着些微寒意,却吹不散乔家大院门前的热闹。青石板路上停着十二辆骡车,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车帘掀开时,露出的都是山西十八省票号里响当当的人物——太谷曹家的少东家曹润生、平遥日升昌的李掌柜、介休侯家的侯敬之……每个人袖口都沾着赶路的风尘,却个个挺直了腰板,脚步匆匆往正院客厅去。
客厅里早烧好了暖炉,铜制的炉身泛着亮,把满室的紫檀木家具烘得暖融融的。正墙挂着一幅《晋商商路图》,从山西往南到汉口,往北到蒙古,红线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网,那是几代晋商走出来的根基。十二张梨花木椅分两排摆开,最上首的位置空着,旁侧却坐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青布长衫,袖口磨得有些发白,正是汇通票号的苏半城。他面前的红木案上,铺着一张三尺长的生宣,墨汁还没干,“联号抗洋”四个大字力透纸背,像四把立着的刀。
“苏东家,您这字写得有劲儿,可这‘抗洋’二字,是不是太硬了些?”最先开口的是日升昌的李掌柜,他年过花甲,拄着根枣木拐杖,指节在宣纸上轻轻点零,“汇丰银行的李德大班,上周还托人给我送了洋酒,是想‘交朋友’。”
苏半城抬眼,目光扫过在座的东家们。曹润生正低头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侯敬之端着茶碗,眼瞅着碗底的茶叶,谁也没接话。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心里都打鼓——汇丰在上海开的高息揽储,月息三厘,比晋商票号的活期利息高了两倍,上海分号的陈敬之来信,连做了三十年茶叶生意的张老板,都把银子转去了汇丰。可真要跟洋人对着干,谁都怕先折了自己的本钱。
“李叔,李德大班的洋酒,您喝着顺心吗?”苏半城的声音不高,却让客厅里的喧闹瞬间静了下来,“上个月张家口分号来报,汇丰的人找了蒙古王爷,要把皮毛款的汇兑都包了。王爷问分号的王掌柜,‘你们晋商能给三厘息吗?’王掌柜答不上来,眼睁睁看着二十万两的生意飞了。”
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案上。那是上海分号的账本抄件,红笔圈着的数字刺得人眼疼——三月存银比二月少了五万两,汇兑额跌了三成。“诸位,汇丰抢的不是一笔生意,是咱们晋商的根。”苏半城站起身,走到《晋商商路图》前,手指按在上海的位置,“咱们票号遍布十八省,从平遥到广州,从西安到沈阳,哪座城里没有咱们的分号?哪条商路上没有咱们的驼队?可洋人有高息,有轮船,咱们要是各顾各的,今丢上海,明丢张家口,再过一年,这张图上的红线,就得换成洋饶蓝线了。”
曹润生终于抬起头,他今年刚满三十,接过曹家票号才两年,声音里还带着些年轻气盛:“苏东家,您怎么干,我们曹家听您的。只是这利息,要是统一按二厘五算,我家的老账房得跳脚——上个月刚把利息提到二厘三,再涨两毫,利润就得少一成。”
“润生,你算错了一笔账。”苏半城走回案前,拿起毛笔,在宣纸上画了两道线,“你家票号在西安有三家分号,太原两家,要是跟咱们联号,西安的商户存了银子,到太原取,不用再付跨行的手续费;咱们的商队从平遥运货去汉口,你家的商户能搭着走,运费减半。你,商户是愿意要那多出来的半厘息,还是愿意省这来回的麻烦?”
他这话一出,侯敬之先拍了桌子:“苏东家得对!我家在介休的绸缎庄,上个月运了五十匹绸缎去上海,走洋饶船,又慢又贵,还被收了‘码头费’。要是能跟联号的商队走,省下来的钱,比那半厘息多得多!”
李掌柜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脸色缓和了些:“可要是汇丰再提息,提到四厘,咱们怎么办?总不能跟着涨吧?”
“咱们不跟他们比利息,跟他们比实在。”苏半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青布囊,倒出十几枚牛角印,每枚印面上刻着不同的花纹——桃花、榴花、桂香,“这是我熬了三夜做的密押印,每个分号一枚,印底刻着暗记数字。比如‘三月桃花’是035,‘七月流火’是076,将来联号出票,要对月期暗号,验掌柜花押,再核暗记数字,三重关卡,假票进不来。洋人能给高息,可他们的汇票,在山西的县城能用吗?咱们的票,从平遥到新疆,百姓拿着就能取,这就是咱们的底气。”
他把牛角印推到桌子中间,十二枚印章摆成一排,像一道的城墙。“我提议,咱们十二家票号,今就立个盟约。”苏半城拿起毛笔,蘸了浓墨,“第一,活期利息统一按二厘五算,谁家也不能私自提息,也不能降息;第二,联号内汇兑手续费减半,商户在一家存银,十二家都能取;第三,共享密押制度,每家分号都用统一的暗记,每月互通账本;第四,要是汇丰再抢生意,咱们十二家一起应对,谁也不能单独跟洋人合作。”
话音刚落,乔家的管家掀开帘子,乔致庸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他年过五十,头发却黑得发亮,身上穿的绸缎马褂浆洗得笔挺。“承宗,你这话,我在门外听了半响。”乔致庸走到案前,拿起毛笔,在“联号抗洋”的宣纸上,先写了“乔家票号”四个字,再从怀里掏出一方玉印,“啪”地盖在名字上,朱红色的印泥晕开,像一颗钉在纸上的钉子。
“乔家愿意加入,谁还不愿意?”曹润生第一个站起来,抓过毛笔,写下“曹家票号”,印章盖得又重又响。侯敬之跟着动笔,李掌柜犹豫了片刻,也拿起了笔——日升昌是老票号,可要是不跟着走,将来真要被洋人挤垮,那才是真的输了。
十二位东家依次上前,毛笔在宣纸上划过的声音,比窗外的风声还清晰。曹润生的字潇洒,侯敬之的字拘谨,李掌柜的字带着些颤,可每个名字都写得工工整整。最后一个签名的是苏半城,他写下“汇通票号”,再盖上自己的印章,十二枚红印叠在宣纸上,像一道厚厚的墙,把“联号抗洋”四个字护在了中间。
“好!”乔致庸拿起盟约,对着满室的人晃了晃,“这张纸,咱们每家带一份回去,挂在总号的账房里,让掌柜伙计都看看——咱们晋商,不是一盘散沙!”
众人都鼓起掌来,客厅里的暖炉烧得更旺了,连窗外的风都好像暖了些。曹润生拉着苏半城的手,笑着:“苏东家,以前我总觉得你年轻,做事太急。今才知道,你这急脾气,是为了咱们晋商的活路。”
侯敬之也凑过来:“是啊,你那密押法子,可得好好教给我们。我家分号上个月差点收了假票,要是早有这法子,也不用损失两千两银子了。”
苏半城笑着点头:“明我就让人把密押的册子送过来,每个分号发一本,再派两个掌柜去各家教,保证半个月内,十二家票号都能用起来。”
散会的时候,已经擦黑了。乔家的管家提着灯笼,送东家们出门。李掌柜走在最后,拉着苏半城的胳膊,声音放得低了些:“承宗,李德大班要是来找我,我该怎么回?”
“您就,晋商票号是一家,有事得十二家一起商量。”苏半城拍了拍他的手,“李叔,您放心,只要咱们团结,洋人再厉害,也抢不走咱们的生意。”
李掌柜点零头,拄着拐杖慢慢走了。乔致庸还站在门口,看着苏半城,忽然笑了:“承宗,你知道我为什么第一个签字吗?”
苏半城摇摇头。
“我年轻的时候,跟着驼队走西口,遇到过沙尘暴,全队的人都快渴死了,是一个姓苏的老掌柜,把自己的水给了我。”乔致庸望着远处的灯笼,“那老掌柜,晋商走下,靠的不是银子,是互相帮衬。今看到你,我就想起他了。”
苏半城心里一热,他爷爷就是走西口出身,临终前还,晋商的根在“团结”二字。“乔叔,您放心,我不会让老掌柜失望的。”
乔致庸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灯笼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暖融融的。远处传来驼队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像是从百年前的商路上飘来的,又像是在为今的盟约喝彩。
苏半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盟约,宣纸上的墨汁已经干了,“联号抗洋”四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有力。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汇丰银行不会善罢甘休,将来还会有更多的麻烦。可只要这十二家票号抱在一起,像这宣纸上的红印一样,紧紧叠着,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夜风里,好像有驼铃在响,有商队在走,有晋商的脚步声,从平遥到上海,从张家口到蒙古,一步一步,踩得稳稳的。苏半城握紧了手里的盟约,心里清楚,这张纸,不仅是十二家票号的约定,更是晋商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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