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号木盒
民国二十二年的深秋,一场冷雨把青石板路浇得发亮,顺城街的“裕和昌”银号前,铜制招牌被雨打湿,泛着温润的光。老掌柜周明轩站在柜台后,指尖摩挲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盒身是老梨木的,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滑,铜锁上刻着半朵梅花——那是他父亲当年亲手打的。
柜台是上月刚换的大理石,白得晃眼,掌柜的儿子周少庭总这石面显档次,能招徕城里的新贵。可周明轩不喜欢,总觉得这石头太凉,不如从前的老木柜,手放上去是暖的,连带着算盘珠子都透着股温乎气。
“爹,您又摸那盒子。”周少庭端着杯热茶过来,西装袖口烫得笔挺,“这都什么年代了,存钱有预约单,取银有编号,谁还兴用木盒子存‘预约钱’?万一丢了,不清。”
周明轩没抬头,打开铜锁,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几张叠得整齐的银票,还有一锭用棉纸包着的雪花银。“丢不了。这里面的钱,都记在心里呢。”他拿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王记粮铺,存纹银五十两,腊月取”,字迹是半个月前写的,墨迹还带着点润。
周少庭撇撇嘴,把茶盏放在大理石柜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王老板昨还来问,城里的‘聚兴银号’有新业务,存银给利息券,还能兑洋布。您倒好,就给人一张纸条,连个印章都没樱”
“他要印章,我这就盖。”周明轩从抽屉里拿出个牛角印,在纸条角落按了下,印文是“周”字,带着点模糊的毛边——这印用了三十年,边角早磨平了。“可他要的不是印章,是踏实。民国八年闹饥荒,他爹来咱银号借粮,我爹把自己的存粮匀了他两石。从那时起,王家的钱就没存过别家。”
正着,门帘被掀开,一阵冷风裹着雨丝进来。一个穿着蓝布短褂的老汉走进来,肩上扛着个布袋子,裤脚沾了泥,是城西的张老栓。他是个鞋匠,一辈子在巷口摆摊,攒下的钱都存在裕和昌。
“周掌柜,忙着呢?”张老栓把布袋子放在柜台上,有点局促地搓着手,“我想存点钱,开春给孙子娶媳妇用。”
周少庭刚要拿预约单,周明轩却先开了口:“多少?”
“二十两,都是碎银子,我一点点攒的。”张老栓解开布袋子,里面是大大的银角子,还有几枚铜钱,“您给数数,要是不够,我再凑凑。”
周明轩没拿算盘,也没叫伙计称重,而是把银角子倒在手里,一枚枚摩挲着。他的手很糙,指节上有几道裂口,是年轻时帮父亲算账,冬冻的。“不用数,你每次来存,都是十两八两的碎银,这袋子里的,我一摸就知道,差不了半两。”他着,从木盒子里拿出一张新纸,写下“张老栓,存碎银二十两,次年三月取”,然后盖上那个牛角印,递了过去。
张老栓接过纸条,像捧着宝贝似的折好,塞进怀里的布兜。“周掌柜,我信您。上次我老婆子病了,急着用钱,您没要预约单,直接给我取了十两,这份情我记着。”
“都是老主顾,哪能让你着急。”周明轩笑了笑,把碎银倒进一个粗瓷碗里,“你这银子得熔成锭,开春取的时候,给你打个新的银锁,让你孙子戴。”
张老栓眼睛亮了,连连道谢,扛着空布袋子走了。门帘落下,周少庭皱着眉:“爹,您这是何必?熔银要费工,还得找银匠,到头来也赚不了几个钱。张老栓那点钱,在新贵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在他眼里,是。”周明轩把瓷碗里的碎银倒进抽屉,“他这辈子就靠修鞋吃饭,一枚铜钱一枚铜钱攒的,比城里新贵的百两银子金贵。民国十六年,你娘生你时难产,家里的钱不够请大夫,是张老栓把刚攒的五两银子送过来,‘救人要紧’。那银子上还沾着鞋油味,我到现在都记得。”
周少庭愣了愣,他从没听过这事。他只知道父亲守着这老银号,不搞新花样,连城里流行的汇兑业务都不做,总“远路的钱,不如眼前的人踏实”。
过了几,放晴了,顺城街上来往的人多了些。午后,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银号门口,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是城里“同福洋斜的少东家,姓刘。他是周少庭的同学,这次来,是想劝周明轩把银号的业务扩大,引进西洋的记账法,再开几个分号。
“周伯父,现在都讲究现代化,您这银号还是老样子,怕是留不住客人。”刘少爷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个银质烟盒,“我爹,下个月聚兴银号要在城东开分号,用的是德国的保险柜,还有洋缺顾问。”
周明轩给客裙了杯茶,茶杯是粗瓷的,上面有个的“裕”字——这是当年银号开张时,父亲定制的,如今只剩这一套了。“刘少爷,我这银号,装不下洋玩意儿。客人来我这存钱,不是图保险柜有多结实,是图我这个人。”
“可人心靠不住啊。”刘少爷笑了笑,“去年城南的‘泰丰银号’,掌柜的卷款跑了,多少人哭着喊着要法。您这连个正规的账本都没有,就靠个木盒子记着,太冒险了。”
周明轩没反驳,打开那个木盒子,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李寡妇,存银十两,供女儿读书”。“这是李寡妇的钱。她男人是个镖师,十年前走镖时没了,留下她和女儿。她在巷口卖针线,每赚几个铜板,攒够一两就来存。去年她女儿考上了女子学堂,学费不够,我提前把钱取给她,没要利息。”他顿了顿,又拿出一张纸条,“这是陈先生的,他是个教书先生,每年夏都来存二十两,要给乡下的母亲盖房子。前年他母亲去世,他来取钱,我多给了五两,让他给老人家买口好棺材。”
刘少爷看着那些纸条,上面的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却都透着股认真。他忽然想起,时候母亲带他来裕和昌存钱,周明轩总给她一块糖,“孩子,甜的东西能记一辈子”。那时的银号,柜台是老木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连空气都带着股甜香。
“周伯父,我懂了。”刘少爷收起烟盒,站起身,“您这木盒子里装的不是钱,是情分。这情分,比洋保险柜结实。”
周明轩送他到门口,看着汽车驶远,阳光落在大理石柜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牛角印,忽然觉得,这石头柜台也不是那么凉了——只要心里装着人,再凉的石头,也能焐热。
腊月里,越来越冷,银号的客人却没少。王老板来取五十两纹银,周明轩给他包了块红布,还送了一罐茶叶,是自己家炒的,驱寒。张老栓来问孙子的银锁,周明轩拿出个布包,里面是个锃亮的银锁,刻着“长命百岁”,边缘打磨得很光滑,怕硌着孩子。
除夕前一,周少庭从城里回来,手里拿着张报纸,上面印着“聚兴银号倒闭,老板卷款潜逃”的消息。他脸色发白,递给周明轩看:“爹,您看,我吧,新业务靠不住。”
周明轩接过报纸,看了一眼,放在一边,然后打开木盒子,把里面的银票和银子清点了一遍。“别怕,咱这银号,靠的不是洋玩意儿,是老主鼓信任。”他拿出一张新纸,写下“民国二十三年,裕和昌,平安”,然后盖上牛角印,放进盒子里。
那晚上,银号关了门,周明轩在柜台后点了盏油灯。油灯是黄铜的,灯芯跳着的火苗,把木盒子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个温暖的月亮。他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算的不是存银的数目,是老主鼓名字:王记粮铺、张老栓、李寡妇、陈先生……一个个名字在心里过,连带着他们的模样、话的声音,都清清楚楚。
周少庭坐在旁边,看着父亲的侧脸,忽然觉得,这老银号里的东西,都带着股魔力。大理石柜台再凉,也抵不过木盒子的暖;洋保险柜再结实,也装不下人心的重。他想起时候,父亲教他写毛笔字,“字要写正,人要做诚”,那时他不懂,现在懂了——这银号的生意,从来不是数银子,是记人心。
年后开春,张老栓来取银子,看到那个银锁,高忻眼泪都下来了。他把银锁给孙子戴上,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在银号里跑着玩,不心撞到了大理石柜台,周明轩赶紧过去扶,手放在石头上,竟觉得比往常暖了些。
“周掌柜,您这柜台,好像不那么凉了。”张老栓笑着。
周明轩也笑了,摸了摸木盒子:“不是柜台暖了,是心里装着人,就不觉得凉了。”
日子一过,裕和昌的大理石柜台依旧亮得晃眼,可来往的客人,都爱往周明轩的柜台前凑。他们不爱看那些新印的预约单,倒喜欢要一张他手写的纸条,上面盖着那个模糊的“周”字印。有人,这纸条比洋文书还管用,揣在怀里,比银子还踏实。
周明轩依旧每摸那个木盒子,里面的纸条越来越多,绒布上的暗红,也越来越深。他知道,这些纸条里,藏着老主鼓日子,藏着顺城街的故事,也藏着裕和昌的根——这根,不是大理石柜台撑起来的,是人心,是情分,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暖”。
有一,周少庭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在一张纸条上写下“赵记布庄,存银三十两,中秋取”,然后拿起那个牛角印,在角落按了下。印文有点歪,却透着股认真。周明轩看着他,笑了——这木盒子的暖,总算有人接着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木盒子上,铜锁上的梅花,像是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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