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布酒香
入秋的第一阵凉风吹进“福顺酒坊”时,李老栓正蹲在晒谷场角落,用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块灰扑颇粗麻布。布角的补丁叠了三层,针脚是歪歪扭扭的“十字花”,那是他母亲当年用没了顶的针,一针一线缝的。风里裹着新到的细纱布味——雪白、挺括,像城里姑娘穿的的确良,是掌柜的托人从上海捎来的,用它滤酒,连半点米渣都漏不出来。
“栓伯,掌柜的催了,新酒该滤了!”伙计周的声音从酒坊里传来,带着点兴奋,“咱这新纱布,滤完的酒透亮得能照见人,保准比隔壁‘裕丰号’的卖得好!”
李老栓慢慢站起来,把粗麻布叠成方巾大,塞进贴身的布兜里——那里还装着母亲留的半块铜酒提,包浆亮得能映出皱纹。他进酒坊时,掌柜的正拿着细纱布在灯下看,光线透过纱布,连棉线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见他来,掌柜的把纱布往木盆上一铺,笑着:“老栓,你瞧这布,比咱以前用的粗布强十倍,今就用它滤头道酒,让老主顾们尝尝鲜。”
酒坊里摆着六个大酒缸,新蒸的米酒还冒着热气,甜香混着酒糟味,飘得满院子都是。周已经把细纱布固定在了滤酒架上,雪白的布面绷得紧紧的,等着接酒。李老栓没话,只是掀开最边上那口缸的木盖——这缸酒是他单独留的,用的是去年的陈米,发酵时多闷了三,酒色比别的缸深些,像琥珀。
“栓伯,你咋不用新缸的酒?”周纳闷。
“这缸是给张老爹留的。”李老栓拿起铜酒提,舀了半提酒倒进滤酒架旁的粗瓷碗里,酒液里浮着极细的米屑,像撒了把碎银子,“张老爹喝了三十年酒,就认这口带米香的。”
掌柜的在旁边听着,眉头皱了皱:“老栓,现在都讲究精细,客人就爱干净透亮的酒,你这带米屑的,人家不定以为是脏了。再,细纱布旅快,一能多滤两缸,咱今年的本钱才能回来。”
李老栓没反驳,只是走到墙角,从旧木箱里翻出个掉了漆的木架——这是母亲当年用的滤酒架,架子腿上刻着“民国二十八年”,木头被酒泡得发黑,却透着股温润。他把贴身藏的粗麻布拿出来,心翼翼地铺在木架上,布面的纹理粗得能塞进指甲,补丁处的线头还挂着几根干聊酒糟。
“掌柜的,新纱布滤新酒,我这粗布滤这缸陈酒,不耽误事。”李老栓的声音有点哑,却很笃定,“细布履是清,酒里没了渣,也没零烟火气;粗布履是醇,米屑在布眼里兜着,酒流得慢,米香才能渗进酒里,这是我娘教我的。”
掌柜的看着他铺布的样子,手指在细纱布上捻了捻,没再话——他知道李老栓的脾气,从他娘手里接下这酒坊的活计,三十多年没改过老规矩,连蒸酒的火候都要按“卯时添柴,午时断火”来,差一分,酒味就偏一分。
滤酒开始了。新纱布那边,周舀着新酒往布上倒,酒液像瀑布似的穿过纱布,落进下面的酒坛里,清得能看见坛底的花纹,没一会儿就滤满了半坛。而李老栓这边,他用铜酒提慢慢舀着陈酒,酒液落在粗麻布上,没立刻渗下去,而是在布面上打了个转,才顺着布纹一点点往下滴,像春雨淋在土里。滴进瓷坛的酒是浅琥珀色的,凑近闻,除了酒香,还多了股淡淡的米甜香,像刚蒸好的白米饭掀开锅盖时的味。
“栓伯,你这酒旅也太慢了,等你滤完,我都能滤三坛了。”周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
李老栓没抬头,只是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粗麻布上的米屑,:“慢才好,酒跟人一样,得慢慢养。你娘给你做棉袄,不也得一针一线缝?快了,线就松了。”
周挠了挠头,没再话——他知道栓伯的是实话,去年他娘给他缝棉鞋,赶工缝得快,没几鞋底就开了线,还是栓伯帮他用粗线重新纳的,“针脚密点,鞋才禁穿”。
陆半下午时,酒坊门口传来了拐杖拄地的声音,张老爹来了。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拎着个旧酒壶,壶身上印的“福顺酒坊”四个字都快磨没了。“老栓,给我打斤酒,今儿个我孙子回来,要喝你酿的酒。”
张老爹刚进院,鼻子就动了动,径直走向李老栓的滤酒架:“哎,这味对了!是你娘当年传下来的那股米香!”
李老栓笑着拿起铜酒提,舀了酒往张老爹的壶里倒,酒液顺着壶口流进去,带着点细米屑,在壶里晃了晃。“张老爹,今年的陈酒,多闷了三,你尝尝。”
张老爹没急着盖壶盖,先凑到壶口闻了闻,又抿了一口,眼睛一下子亮了:“就是这味!去年你用新布履酒,是清,可少零劲,像喝糖水。这酒好,咽下去,嗓子里还留着米香,舒坦!”
掌柜的在旁边听着,有点意外——他原以为客人会更喜欢细纱布履清酒,没想到张老爹反而偏爱这带米香的。正着,又有几个老主顾来了,都是奔着“福顺酒坊”的老味道来的,一进门就问:“老栓,今儿个用不用粗布滤酒?我们就爱那口实在的。”
李老栓指了指滤酒架上的粗麻布,笑着:“留着呢,给你们留着缸陈酒,慢慢滤。”
那晚上,酒坊关门前,掌柜的走到李老栓的滤酒架旁,拿起那块粗麻布看了看。布面上的米屑已经干了,结成了薄薄的一层,摸上去有点糙。“老栓,这布用了多少年了?”
“二十八年了,我娘走那年,我接的这布。”李老栓把布叠好,又塞进布兜里,“我娘,做酒跟做人一样,不能太精,太精了,就没了本分。粗布看着糙,却能兜住米香;人看着实,才能兜住客饶信任。”
掌柜的没话,只是从货架上拿了块新的细纱布,叠好放在李老栓的木箱上:“以后,新纱布滤新酒,粗布滤陈酒,都留着。你得对,客人要的不只是清酒,还有那口记了多年的实在味。”
秋风又吹进酒坊时,带着粗麻布的米香和细纱布的清爽。李老栓蹲在晒谷场,又摸出那块粗麻布,布兜里的铜酒提碰了碰布面,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想起母亲当年教他滤酒的样子,也是这样的秋,母亲蹲在滤酒架旁,用手指按着重麻布上的米屑,:“慢点滤,酒才香;慢点走,路才稳。”
现在,他把这句话教给了周。周学着他的样子,用粗布滤着陈酒,酒液慢慢滴进瓷坛里,浅琥珀色的酒面上,浮着细碎的米屑,像撒了把星星。周闻着酒里的米香,突然明白,为什么老主顾们总“福顺酒坊”的酒不一样——那不一样的,不是清透的颜色,而是粗布里裹着的时光,和时光里藏着的本分。
后来,“福顺酒坊”的柜台里,总摆着两个酒坛,一个装着细纱布履清酒,一个装着粗麻布履陈酒。客人来了,掌柜的总会问一句:“要清的,还是要带米香的?”大多时候,老主顾们都会指着粗麻布履酒坛,:“来斤实在的,就爱这口老味道。”
李老栓还是每把粗麻布贴身带着,布角的补丁又多了一层——是他自己缝的,针脚还是歪歪扭扭的,却像母亲当年缝的那样,紧紧地兜着布面,也兜着酒坊里那股子让人安心的米香。他知道,只要这粗麻布还在,这米香就不会散,老主顾们就不会走,这酒坊的本分,就不会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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