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才立马於西岸,焦灼地眺望对岸无边的黑暗。
东岸,常何与三四十名游得快的先锋,刚挣扎着爬上岸,冰冷刺骨的河水浸透衣甲,几乎冻僵肢体。还不及喘息,四五支火把穿透夜下风雪,向这边渐来,却是一火汉军巡哨恰至!
常何暗叫不好,毫不犹豫以短刀戳破浮囊,放出囊中的气,低吼一声:“杀!”当先扑去。
这数十魏军兵士虽疲极,亦知此刻你死我活,皆奋起余勇,跟着杀往。
短促而激烈的搏杀在雪地展开,刀光闪动,血花溅落雪郑汉军巡哨措手不及,顷刻间被斩杀大半,剩余两人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常何疾步追上,劈倒一人,另一人已奔出数步,常何猛力将手中横刀掷出,正中其后心!那人曝而亡。杀声虽短暂,却已划破雪夜寂静。
早已打探清楚,簇数里外,便是汉军把守渡口的营地。
常何心知不能再等,顾不上擦脸上血污,厉声呼喝已登岸的兵士:“随俺取营!”不顾浑身冰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数里外的汉军渡口营地奔去。雪地里行军本就艰难,加上刚从寒水中出来,士卒们冻得身体僵硬,却没人敢放慢脚步,只是咬着牙,跟着常何的身影往前冲。
营地规模不大,仅容百人,此时已被惊动,零星火把亮起,人影晃动,呼喝集结之声传出。营地虽有壕沟、营墙,但在守卒无备的情况下,并不难越。常何头个跃入壕沟,泅水而过,取出飞钩,掷上墙头,敏捷地攀爬而上。墙上守卒稀少,被他挥刀砍翻,随即打开营门。
后续魏兵一拥而入。
营内汉军仓促应战,死伤十余人后,余众不知敌人多少,从另一营门溃散逃走。
常何止住部下追击。当下不是杀敌的时候,夺占营地、防备三四十里外的温县驻兵出袭、接应主力才是关键,便留下二十人守在营中,自己带着其余人返回岸边接应。
这时已有数百人成功登岸。
不愧是被称为心思细密,常何临此之际,指挥有序,先是立即遣出斥候,往温县方向打探,继又分派一团兵力,两百将士,赶往温县至茨必经之路设伏,以备阻援,其余人,他则令之分散到渡口周边,搜集船只。一二十艘渡船被找了出来,火把点亮,照得河面一片通明。
对岸李士才先已听到隐约的被风雪撕碎的喊杀声,不知出现了何事,正心焦如焚,突然望见北岸火光大起,辨出是己方信号,才得稍安。旋见搜得的二十余艘大船只向岸边划来,他便下令主力,预备登船渡河。待船只划到东岸,第一批渡河的主力陆续上船。
李士才顾令邴元真,道:“劳书记亦先渡河。到了对岸,问一问常将军,适才出现了甚么情况。并与常将军一并组织渡过河的兵士就地集合,坐地休息,分兵列阵备战。”
邴元真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此次随军偷渡奇袭河阳,他就是被迫而来,此际又不知对岸情形,贸然过河,如果被汉军杀到,岂不命丧当场?却不敢违抗军令,暗骂着,硬着头皮上了船。
冒着刺骨的风雪,坐着摇摇晃晃的船,拨开浮冰,到了西岸。
见到正提着刀,在指挥到岸边的兵士们下船、休息、备战的常何,邴元真问知,已拿下汉军营地,悬着的心才算落地。随着渡河兵卒增多,常何又调了一团兵力去支援伏兵。
邴元真在旁插不上手,念叨道:“温县守卒才千人,就算发觉了我军偷渡,现下我军已夺占渡口,遣派兵马往阻,也已足够应对。此番偷渡,虽是艰险,算是成了。”
因为李密不喜邴元真的缘故,常何、李士才与邴元真都颇疏远。遂常何只是淡淡地敷衍两句,就不再多与他答话,自顾自地接着循抚刚渡过河的将士,命令将士们生火、取暖等等。
随从常何洇渡的千名先锋,皮甲尚滴河水,皆被寒风刮得瑟瑟发抖。
年轻的兵卒王憨子,手指冻得发紫,握长矛的力道越来越松,好几次差点让长矛滑落。他身旁的老兵张武见了,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塞给他一把炒熟的麦粒:“在嘴里,能暖点。”
王憨子嚼着麦粒,果然感觉一丝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可脚趾仍像踩在冰窟窿里,又麻又疼。张武又帮他用干布仔细擦拭后,撒了把草木灰:“这灰能吸潮气,免得结冰,揣好别丢了。”
不远处,常何巡查士卒状态,一名士卒忽地倒在雪里,爬不起来。
他赶忙快步过去,见这士卒嘴唇发青、脸色惨白,显然是冻得失温了。常何即令亲兵将人抬到土坡后,解开其衣甲,——好在洇渡前,按李密吩咐,每人都在衣甲夹层塞了干燥茅草,才没让寒气彻底侵入体内。亲兵取出酒,倒出少许,用手指蘸着擦拭士卒的额头、手腕,又将火把贴近他的胸口慢慢烘烤。约莫一刻钟后,这士卒终於缓过劲,能勉强坐起来。
其余各部兵士,类似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一两个时辰后,全军渡河完毕。期间既无汉军来袭,也没再见到巡逻兵。
斥候赶回禀报:“温县城门紧闭,城头虽有兵士值守,却似未察觉我军动向。”
李士才最后一批渡的河,他与常何简单计议,依李密部署,决定不攻温县。一来攻城耗时,会耽误奔袭河阳的时机;二来一旦开战,河阳汉军必被惊动,奇袭之效就没了。
两将留下五百兵卒,入驻夺下的汉营,加固营垒,扼守渡口。
主力则便沿黄河岸边,疾趋河阳北城!
出发前,李士才令以队为单位,每队一根长绳,系在前后两人腰间,以防夜间行军走散。又令每队体质相对较弱的兵士,安排在行军队伍中间,由两侧的健卒挡风。随军而来的将士中,有本地人,选出几名,让他们带着麻布绘制的简易地图,提前一里探路,遇岔路便系上白布条标记。王憨子攥着身前的麻绳,跟着前后望不到边的队伍,沿着堤路,踏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风中飞舞的雪花前方,能看到本队队正、火长举着的火把红光,让他少了几分慌乱。
沿途绕过汉军哨所。至明时分,李士才下令,停下前进,隐蔽休整。
距河阳北城已仅一日路程。
全军上下,经一夜惊险渡河与急行军,虽疲惫却难掩紧张兴奋。邴元真望了望,特意道:“风雪渐,此助魏公也!”风雪,确是渐了。渡河需要风雪掩护,过了河,行军也好、攻城也好,自都是不下雪为好。从这方面讲,邴元真所谓“助魏公”,倒是诸人皆以为然。
就这次偷袭河阳的胜算,李士才、常何等人也都因此而觉得多了几分。
……
晨曦微露,风雪渐弱,太康城头,却杀声震。
高延霸披着铠甲,站在望楼上,望着城下再轮换部队攻城的孟让部,破口大骂:“贼厮鸟!就算日夜连攻,老子这太康城,你也休想打下!”
却是孟让主力前日已至,到后当,驱赶大量裹挟的百姓、军中的民夫、羸卒,不顾百姓等的死活,竟是一日内便将护城河填平数段,随即就昼夜不停地展开猛攻。昨夜激战方歇,今晨新的攻城部队又已蜂拥而至。密密麻麻的新卒,一部部地接替退下的兵卒,气势汹汹。
换上来的攻城魏军,是周君德等部。
随着“咚、咚、咚”,孟让催促攻城的鼓声响起,周君德等部的兵士,在督战队的皮鞭下,冒着城头的箭雨,拼命往前跑,再次冲到了城下的云梯边,开始好似不停歇地攀附仰攻。
高延霸也已调上了新的守卒,下令:“弓弩齐射!滚木、礌石给老子往下扔!”
汉军守卒的箭矢如飞蝗般攒射,滚木、礌石滚落,砸得周君德等部兵士惨叫连连。
周君德站在护城河后,亲自督战。城头守卒觑准了他,强弩射来,弩箭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往后退了几步,躲到盾牌手身后。然却不敢退还后方,只听得鼓声更急,似催命一般。他咬紧牙关,挥刀指向城头,嘶声吼道:“给我冲!谁后退,斩!”
——孟让下了死命令,不论攻城将士、抑或主将,谁要是后退,皆斩无赦!
攻城的魏军兵士,前赴后继,有的方才好不容易爬到垛口近处,被汉军的长矛捅下去;有的才刚爬上云梯,就被擂木、滚石、箭矢打死打伤。城墙脚的血迹很快被积雪覆盖,又很快被新的血迹染红。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惨叫声,掩住了风雪,响彻晨光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一波波的攻势不止。
战至下午,孟让离了中军,亦亲到前线督促。北城墙上一段,乃被几个魏军死士,趁着汉军换防的间隙突上。高延霸闻报,正待亲往,捷报已传回:突入之敌已被崔德之率领的救援队剿灭!高延霸松了口气,骂了声:“直娘贼,不要命的狗才!却只靠不要命,就能攻拔我城?”下令,“好个崔德之,待击退孟让,老子重重有赏!”令亲兵取了囊好酒送往北城,犒劳将士,转望城下,又发狠道,“狗日的孟让!若这太康城能被你打下,老子跟你姓!”
嘴上虽硬,他心中实焦。
李密现身在管城,周君德、黑社等,纵不情愿,不敢不从孟让之令,魏军的昼夜兼攻的攻势甚是猛烈,一波比一波凶险。城中守卒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已显些许疲态。
高延霸不禁望向东北的梁郡方向,暗忖:“沐阳老兄,你现下何处?”
……
梁郡东部,涣水岸边,一支兵马,沿着河岸快速行进。
这支兵马正是高曦所部,旗帜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士卒们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步伐整齐,虽行军已久,不见散乱。
中军队伍里,高曦骑在马上,身姿挺拔,望着前方。
长史萧绣没有坐车,也骑着一匹马,跟在他身旁,时不时张望前路的风雪。雪已变,光渐亮,远处的村落隐约可见,只是寒风仍像刀子般刮在脸上,让裸露的皮肤生疼。
“大将军。”萧绣道,“离谯郡已不远,按此速度,入夜前当可入境。不知入境后,是先休整,还是继续行军?”
高曦转看了近处的行军将士,俱是脸颊冻得通红,然士气高昂,沉声道:“黑社等引其部主力在太康,谯县的情况已打探清楚,守卒不到三千,且多老弱,防备松懈。此战关键在奇袭,若停下来休整,恐给谯县守军加强守备之机。入境后,继续行军,务必尽快赶到谯县。”
却是高曦部此往,正是要去打谯郡的郡治谯县。
尽管是新搭建的班子,经东平一战,萧绣已知高曦用兵稳重却果决,不再多言。
就传令下去:“各部加快行军!不得有误!”
军令传下,队伍的行进速度快了几分。队正、火长等底层军吏,不断催促部属跟上,不要掉队。士卒们虽然有些疲惫,却没人抱怨。高曦治军,赏罚分明,跟着他打仗,不怕没军功。
暮色至时,前方的斥候快马赶回,禀报道:“大将军,再行三四里,便到谯郡地界!”
高曦令道:“继续查探。若遇异常,立即回报!”
斥候领命而去。
全军万余人,於渐沉的暮色里,迎风冒雪,入了谯郡境,扑向数十里外的谯县县城。
……
暮深夜至。
风雪比之白,更了些。黄河西岸,休整了一日的李士才、常何部於夜色中再次开拔。风雪已微,行军速度得以加快。快亮时,大军离河阳北城只剩下的十余里地。
李士才下令,全军饱餐战饭,休整一个时辰。
……
光大亮,经一夜急行,踏冰渡过涡水,高曦部,神兵降般出现於谯县城下。
城中守将得报,登城望见城外森然阵列的汉军,大惊失色。
……
与此同时,河阳北城外。
休整后的李士才部,剩下的十余里路程转眼即过,不再隐匿,声势浩大,进到了河阳北城外!
未再休整,李士才、常何令下,万人部众,迅速展开攻城阵型。
鼓角声中,刀矛映日,杀气盈野。
风雪虽了,寒气愈甚。城楼之上,黄君汉与王君廓并肩而立,远眺出现城外的魏军。王君廓嘴角微扬,黄君汉抚掌笑道:“果然来了!且看彼辈如何碰得头破血流!”
二将相视一笑,眼中尽是早已料敌机先的从容与即将展开恶战的奋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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