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时辰的狂奔,中途仅歇了两次马,人困马乏。一百五十里的路程,仿佛耗尽了人与马的每一分气力。
当陈恪率领的轻骑卷着漫尘土,如同疲惫的怒涛般涌向密云城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头骤然一沉,一股无名怒火瞬间燎原!
城门洞开!
不是迎接王师的凯旋门,而是溃散的洪流。拖家带口的百姓、夹杂着不少军户装束的人,正如同决堤的蚁群,哭喊着、推搡着,从城门洞中汹涌而出。车马、行李、甚至哭嚎的孩童,在混乱中翻滚。整个密云城上空,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那是朝不保夕的恐慌,是末日来临前的奔逃。
“鞑子!鞑子杀来了!”不知是谁先看到了远处那遮蔽日的烟尘,凄厉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瞬间在人群中炸开!恐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城门前的混乱瞬间升级为踩踏的惨剧。
人们像无头苍蝇般乱撞,只想逃离那象征死亡的烟尘。
“靖海伯!是靖海伯的大纛!朝廷的王师!是王师来了!”终于,有眼尖的人看到了烟尘中那面猎猎作响、绣着“钦命督师”、“靖海伯陈”字样的大纛。
绝望的哭喊中夹杂起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微弱的希望。
然而,陈恪的心头没有半分欣慰,只有冰冷的怒火在熊熊燃烧!大战在即,坚城当闭门死守,以待强敌!是谁?!竟敢擅开城门,放任军民溃散?!此乃动摇军心、自毁长城的死罪!
“传令!不做停歇!全军入城!”陈恪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斩断了周围的喧嚣。
他马鞭一指洞开的城门,眼神锐利如鹰,“赵诚!带路!直取守将府邸!其余各部,即刻接管城防要隘!凡擅离职守、冲击军阵者,军法从事!”
“遵命!”赵诚等锦衣卫精锐轰然应诺,如同出鞘的利刃,当先策马冲入混乱的城门洞,硬生生在奔逃的人流中劈开一条通道。
陈恪紧随其后,绯色蟒袍在混乱的人潮中如同一道燃烧的闪电,带着凛冽的杀意,直扑城中心。
守将府邸灯火通明,显然彻夜未眠。
当陈恪一行如疾风般闯入时,一位身着半旧山文甲、身形精瘦、年约五十的老将已闻声快步迎出。
他脸上刻满风霜,眼神疲惫却依旧锐利,正是密云守将,游击将军石镇岳。
“末将石镇岳,参见督师大人!”石镇岳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陈恪勒马,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石镇岳身上。
他没有下马,直接从怀中取出明黄圣旨,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庭院:“圣旨到!密云守将石镇岳接旨!”
“……虏酋俺答,狼子野心,率众南犯……着靖海伯陈恪为钦命督师,总督密云军务,节制诸军……尔等当戮力同心,固守坚城,挫敌锋芒……钦此!”
圣旨宣毕,庭院内一片死寂。石镇岳深深叩首:“末将石镇岳,领旨谢恩!”
陈恪收起圣旨,目光如电,直刺石镇岳:“石将军!本督问你!大战在即,鞑靼铁蹄转瞬即至!你身为一城主将,为何擅开城门,放任军民溃散?!莫非是想引寇入城,自毁长城不成?!”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震得周围亲兵都心头一凛。
石镇岳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涌上悲愤与无奈交织的复杂神色,虎目之中竟隐隐泛起泪光:“督师明鉴!末将……末将罪该万死!然……然城中百姓,多为军户家眷,亦有少量商贾平民。自闻虏骑突破边墙,城中便一日数惊。
昨夜……昨夜更有数百妇孺老弱,跪于末将府前,哭求开城放行,言宁死于荒野,亦不愿坐困危城,待鞑子屠戮……末将……末将实不忍见其哀嚎绝望之状,一时心软……故下令开城一个时辰,容其自寻生路……末将自知罪责难逃,甘愿领死!只求督师……莫要牵连他人!”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恪心头一震。他懂了。并非通敌,而是心软。是这位老将在铁血军令与不忍生灵涂炭的人性之间,选择了后者。而自己,恰好撞上了这“一个时辰”的尾巴。
“将军!” “督师开恩啊!” 石镇岳身后几名副将、参将齐齐跪倒,声音哽咽,七嘴八舌地求情:
“督师!石将军镇守密云十余载,忠勇为国,爱兵如子!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是啊督师!将军妻儿老皆在城中,未曾送走一人!将军是抱定了与密云共存亡之心啊!”
“昨夜将军亲自巡城,彻夜未眠!开城放人,实是……实是于心不忍!求督师明察!”
陈恪的目光扫过这些情真意切为石镇岳求情的部将,又落回石镇岳那布满风霜、带着决绝与一丝解脱的脸上。他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愤怒依旧,却也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这位石镇岳,看来并非庸碌无能之辈。
他能在密云这等边陲要地镇守十余载,深得部将拥戴,甚至妻儿俱在城中,足见其忠勇刚烈,绝非贪生怕死之徒。
这份在绝境中依旧保有的人性光辉,虽触犯军法,却也难能可贵。
最让陈恪欣赏的是,他带出了一支能为他求情、愿与他同生共死的队伍!这正是守城最需要的军心!
陈恪沉默片刻,空气仿佛凝固。
他缓缓下马,走到石镇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就在众人以为雷霆之怒即将降临时,陈恪却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石镇岳!即便你出花来,即便你有千般理由,万般不忍!擅开城门,动摇军心,便是渎职!便是死罪!本督此刻便可依军法,斩你祭旗!”
石镇岳身体微微一颤,却依旧伏地不起,声音嘶哑:“末将……无话可。全凭督师做主。”
陈恪的目光锐利,仿佛要将他看穿。
数息之后,他猛地俯身,一把将石镇岳从地上拽了起来!
“大战在即,用人之际!本督暂且记下你这颗项上人头!”陈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石镇岳!本督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立刻关闭城门!整肃军纪!部署城防!若密云城破,本督第一个斩你!若密云守住,本督亲自向陛下为你及所有有功将士请功!”
石镇岳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化为熊熊燃烧的战意!
他挺直腰板,用力抱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末将……石镇岳!领命!谢督师不杀之恩!末将定当死守密云,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好!”陈恪重重一拍他的肩膀,目光扫向周围同样激动起来的将领们,“事不宜迟!立刻行动!各部听令!关闭城门!所有军民,即刻归位!敢有擅离职守、煽动恐慌者,立斩不赦!石将军,随本督登城!”
“遵命!”众将轰然应诺,声音震!一股同仇敌忾、背水一战的惨烈气势,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恐慌与绝望,在密云城头悄然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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