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京城的繁华喧嚣之下,一股肃杀与荒诞交织的气息悄然弥漫。
就在这暗流涌动的时节,一骑风尘仆仆的快马,裹挟着东南沿海的咸腥与战血的铁锈味,踏碎了京郊官道的薄霜。
马上之人,正是威震东南的戚继光。
他一身半旧的青布箭衣,外罩锁子甲,风尘仆仆,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愤与一丝近乎绝望的疲惫。
身后仅跟着十余骑亲兵,个个精悍沉默,甲胄上犹带未净的尘泥与暗褐色的旧血痕。
他们如同一支沉默的楔子,刺入了京城这盘根错节的权力泥潭。
戚继光勒住缰绳,战马喷着白气,在巍峨的朝阳门前停下。
他抬头望向那高耸的城楼,朱漆大门在暮色中如同巨兽之口。
京城,这座帝国的权力心脏,此刻在他眼中,却比倭寇盘踞的孤岛更令人心悸。
他此行的目的,荒诞得令人齿冷,却关乎生死!
数日前,浙直海域,一场本该是俞大猷彪炳战功的寻常追击战,却因胡宗宪“穷寇莫追”的严令,演变成了一场泼大祸。
一股被俞大猷击溃、狼狈逃窜的残倭,竟如入无人之境般,流窜至江西腹地!
那些承平日久、早已糜烂不堪的卫所兵,在真正的亡命之徒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任由倭寇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
江西巡抚的脸,被这伙逃窜至茨残兵败将抽得啪啪作响。
封疆大吏的颜面扫地,岂能善罢甘休?
他不敢深究自身卫所糜烂、防御空虚的罪责,却将满腔怒火与甩锅的急智,精准地投向了千里之外的俞大猷——若非你俞大猷在海上“纵敌深入”,岂会有今日江西之祸?
于是,重金开路,鄢懋卿等严党豢养的御史闻风而动。
弹章如雪片般飞入通政司,字字诛心,将“纵敌深入”、“养寇遗患”、“祸水西引”的滔罪名,牢牢扣在了俞大猷头上!
嘉靖帝修道多年,最忌讳的便是“失序”与“失控”。
东南倭患稍平,内陆竟又遭此劫掠,龙颜震怒!
胡宗宪远在东南,纵有通手段,也来不及在圣怒雷霆落下前护住俞大猷。
这位浴血奋战、屡立奇功的抗倭名将,竟在猝不及防间,被锁链加身,踏上了押解进京的囚途。
消息传到戚继光耳中,如同晴霹雳!
他与俞大猷,是生死与共的袍泽!
是曾在浙江并肩浴血,在倭寇刀锋下互相扶持的兄弟!
这无妄之灾,荒诞得令人发指!江西卫所的无能,竟要前线浴血的兄弟来背锅?这大明的理公道何在?!
更让戚继光脊背发凉的是——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他戚继光?
今日俞大猷因“纵当获罪,明日他戚继光是否也会因某次“未能全歼”而被构陷?
这官场倾轧的漩涡,比倭寇的刀锋更致命!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进京!必须为俞大猷鸣冤,也为自己,为麾下将士,寻一条生路!
而此刻,他心中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唯一敢去信任的,只有靖海伯,陈恪!
那个曾与他们一同台州推举保甲法,在苏州练兵场上挥斥方遒的年轻伯爷!
那份并肩作战淬炼出的情谊,是戚继光此刻唯一的指望。
然而,踏入这京城地界,戚继光的心却沉甸甸的。
他并非怀疑陈恪的为人,而是深知此事的凶险与复杂!
俞大猷一案,背后是江西巡抚的甩锅、严党御史的构陷、嘉靖帝的震怒,三重压力如同三座大山!
陈恪纵然圣眷在身,位高权重,但他行事常出人意表,树敌众多。
他凭什么、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已被定性为“罪将”的俞大猷,去硬撼这足以碾碎任何饶巨轮?
这会不会没救成俞大猷,反而又将陈恪也拖入深渊?
他深知陈恪走到今日不易,更知他心怀大志,肩扛着开海练兵、强盛大明的重任。
若因自己一时情急,将陈恪也卷入这场无妄之灾,他戚继光万死难辞其咎!
这份担忧,如同冰冷的枷锁,让他举步维艰。
他一路疾驰入京,心中却反复挣扎:去,还是不去?求,还是不求?
但如果不是陈恪,还能是谁呢?
严党? 胡宗宪已是严嵩门下得力干将,俞大猷此番遭难,正是严党御史的弹劾所致!
去找他们,无异于自投罗网,羊入虎口。指望他们“拨乱反正”?简直是痴人梦!
更何况,他戚继光虽非清流,却也绝非严党嫡系,在那些贪婪成性的蠹虫眼中,他不过是一枚可用亦可弃的棋子。
拼财力?他戚继光虽不至于两袖清风,但多年军旅,所得俸禄赏赐大多用于抚恤士卒、整饬军备,哪有余财去填严党那深不见底的欲壑?
清流? 徐阶徐阁老,清流领袖,声名在外。
可那徐府门槛之高,门庭之深,岂是他一个远在东南、根基浅薄的武将所能轻易叩开的?
徐阶行事稳健,乃至圆融,讲究的是“谋定而后动”,俞大猷一案牵扯严党、地方督抚,更关乎嘉靖帝的震怒,徐阶会为了一个非嫡系的武将,在此时贸然出头,去触这个霉头吗?
戚继光心中毫无把握。
况且,清流内部也非铁板一块,高拱、张居正等人心思各异,他戚继光贸然投靠,未必能得其门而入。
所以,戚继光面前的路,看似四通八达,其实也只有一条路——陈恪。
夜色渐浓,寒风如刀。
戚继光牵着马,带着亲兵,沉默地走在京城宽阔却冰冷的街道上。
两旁商铺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他刚毅却布满风霜的脸庞。
他抬头望向远处,靖海伯府那气派的门楼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最终,是那份对俞大猷的兄弟情义,是那份对自身及麾下将士前途的忧虑,压倒了对连累陈恪的恐惧。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俞大猷蒙冤而死!他必须试一试!
他解下腰间的佩刀,郑重地交给身后的亲兵队长,沉声道:“在慈候,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动,更不得生事!”
“将军!”亲兵队长接过刀,眼中满是担忧。
戚继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他整了整身上半旧的战袍,尽管它沾满尘土,与这京城权贵的华服格格不入,但这已是他此刻能拿出的、代表他军人身份的全部尊严。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紧闭的靖海伯府大门。
他不知道门后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为了俞大猷,为了麾下将士,也为了心中那份对公道的执着,他必须叩响这扇门。
走到门前,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高悬的“靖海伯府”匾额,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叩响了那冰冷的铜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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