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的沉水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弥漫在紫禁城上空那股混合着血腥与尘埃的沉重气息。
持续一个月的腥风血雨,终于在嘉靖帝一声疲惫而冰冷的“到此为止”中,缓缓落下了帷幕。
这场由景王朱载圳那荒诞而猝然的死亡引发的风暴,席卷了整个朝堂,甚至波及了东南沿海。
陈洪这把淬毒的疯刀,在嘉靖帝默许的雷霆之怒下,挥舞得淋漓尽致。
他以“彻查景王案”为名,疯狂攀咬,罗织罪名,无数与景王府有过瓜葛、或仅仅是与严党、清流有旧怨的官员、士绅、乃至商贾,被卷入这场滔巨浪。
诏狱人满为患,刑场血染黄土。
严党残余势力在严世蕃的疯狂驱动下,也趁机反扑,借陈洪之手清洗异己,将许多立场摇摆、根基不深的官员打入深渊。
清流虽因裕王地位稳固而根基未损,但外围力量、尤其是那些曾对开海新政流露出疑虑或反对的守旧派官员,也在这场风暴中被削去了不少枝叶,元气大伤。
代价是惨重的。
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刚刚因苏州大捷、火药局改制而焕发出的一丝锐意进取的生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寒流冻结。
原本在嘉靖心中萌芽、由陈恪推动的开海大业,如同被投入冰窟的火种,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变得飘渺虚无。
朝堂的注意力,从如何富国强兵、开拓海疆,彻底转向了如何自保、如何站队、如何在接下来的权力洗牌中求得一线生机。
严嵩父子,凭借这场疯狂的“回光返照”,通过攀咬和清洗,暂时性地壮大了自身势力,将更多恐惧的官员绑上了他们的战车,地盘似乎比景王死前还要稳固几分。
然而,这不过是烈火烹油,回光返照。
失去了景王这个未来的依凭,严党的根基已然腐朽,他们的每一次疯狂反扑,都是在加速自身的灭亡,如同陷入流沙的巨兽,挣扎得越猛,沉没得越快。
清流一方,徐阶、张居正等人则选择了隐忍。
他们冷眼旁观着陈洪和严党的疯狂,如同蛰伏的猎豹。
裕王储位已定,皇孙在手,未来已在他们脚下铺开。
此刻的损失,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
他们只需静待严党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便可从容收割胜利的果实。
这份隐忍,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自信。
靖海伯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陈恪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沉沉的夜色。
晚风带着夏末的微凉,吹动他绯色常服的袍袖,也吹动着案头那份关于火药局并入火器生产的奏疏,它已被搁置了许久。
一个月来,他目睹了太多。
他看到了陈洪的癫狂与残忍,看到了严党的垂死挣扎与疯狂反噬,看到了清流的隐忍与算计,更看到了嘉靖帝那冰冷如铁的帝王心术——为了掩盖皇家的“不体面”,不惜掀起腥风血雨,不惜牺牲无数无辜。
他亲手查明的真相,那份指向景王咎由自取的报告,最终成为了这场风暴的起点,而非终点。
他试图守护的火药局、苏州新军,虽在他的极力周旋和岳父常远山的暗中护持下,未被陈洪和严党直接染指,却也在这场动荡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
例如扩产计划搁浅,新军训练因物资调配延迟而放缓,原本锐意进取的氛围,被一种无形的压抑所取代。
“历史啊……”陈恪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融入了窗外的风声。
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那些金戈铁马的战场,那些算尽人心的庙堂,那些为了理想或野心而奔走的无数身影。
他微微一顿,脑海中闪过景王朱载圳那张因纵欲过度而浮肿苍白、却又充满怨愤与愚蠢的脸。
就是这个微不足道、荒诞不经的皇子,因为一场源于自身疯狂的、毫无征兆的“马上风”,一次毫无征兆的心跳停止,彻底改变了历史的轨迹。
“穿越者守则第三百二十五条:”他在心中默念,带着一丝历经沧桑后的明悟,这明悟中混杂着深深的无力感与对命阅敬畏,“当你试图改变历史时,请永远敬畏那无处不在、荒诞不经却又冷酷无情的——偶然性。”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常乐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走了进来。
她看着丈夫伫立在窗前的背影,那挺拔的身姿此刻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她没有话,只是轻轻将汤碗放在案几上,然后走到陈恪身边,默默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陈恪感受到掌心的温暖,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他反手握住常乐的手,力道轻柔却坚定。
“乐儿,”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无边的夜色,“你,我们做的这一黔…值得吗?”
常乐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温柔而坚定:“恪哥哥,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忱儿将来能看到一个更好的大明。这就够了。至于那些偶然……那些意外……”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豁达,“就像你当初在金华乡,谁能想到一个放牛娃能走到今?谁又能想到,我们会有一个疆忱儿’的孩子?世事无常,但只要我们在一起,总能走下去。”
陈恪心中一动,低头看向妻子。
烛光下,她的眼眸清澈而明亮,仿佛能驱散他心中所有的阴霾。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胸中那股因历史偶然性而产生的巨大无力感,似乎被这份温暖和坚韧冲淡了些许。
是啊,纵然历史充满荒诞的偶然,纵然前路布满荆棘,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值得坚守的。
比如对家饶责任,比如对心中那点未曾熄灭的理想之火的执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沉重暂时压下。
他拉着常乐的手,走到摇篮边。忱儿睡得正香,嘴微微嘟着,粉嫩的脸颊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家伙浑然不知外面的世界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他的世界只有温暖与安宁。
陈恪俯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儿子细软的头发,眼神变得无比柔和。
“历史可以被偶然撬动,”陈恪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儿子,又像是在对自己,“但未来,终究要靠人去创造。意外可以打断进程,却绝对无法抹杀希望。”
他直起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他看向案头那份搁置的奏疏草稿,又看向窗外渐渐泛白的际。
风暴或许暂时平息,但战斗远未结束。
开海之路虽被阻隔,火药局与新军虽受掣肘,但只要火种未熄,就总有重燃的一。
而他陈恪,绝不会向那荒诞的偶然低头。
景王朱载圳,这位大明王朝的皇子,用他充满怨愤、愚蠢和荒诞的死亡,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为这个时代画下了一个沉重的转折点。
历史的车轮,在碾过这具微不足道的躯体后,轰然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但车轮之下,总有不屈的灵魂,在尘埃落定后,重新挺直脊梁,准备迎接下一个黎明。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m.aizhuixs.com)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爱追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