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在青石板上拖出的声响,像钝刀在骨头上拉锯,每一下都剐着死囚牢里凝滞的空气。扁鹊的草鞋早已磨穿,赤足踩过的地方,淡红的血痕在灰黑的地面上蜿蜒,像条挣扎的蛇。当沉重的铁门“哐当”合上时,铁锈粉末簌簌落在他肩头,与花白的须发缠成一团,恍惚间竟分不清哪是岁月的霜,哪是牢狱的尘。
狱卒走前那一脚,踹得草堆里扬起细密的灰。扁鹊眯起眼,借着从铁窗漏进的微光,看清了这方寸之地——丈余见方的牢房里,二十多个“犯人”挤得像罐腌菜,霉味、汗臭、排泄物的酸馊气混在一起,浓得化不开,直往人灵盖里钻。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脸,大多是菜色,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未被磨灭的星火,或愤懑,或恐惧,或麻木。
“这不是扁鹊先生吗?”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微弱的惊呼,像石子投进死水。
扁鹊循声转头,看见个眼熟的药农正往墙角缩,半边脸肿得老高,颧骨上五道指印紫得发黑。他想起来了,这是去年在药市给过他半篓野菊花的老魏。那时老魏笑得满脸褶子,要攒钱给孙子请先生,怎么才半年光景,就成了阶下囚?
“私藏禁药。”老魏咳了两声,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手却在草堆里摸索片刻,掏出片皱巴巴的金银花。花瓣边缘发黑发脆,凑近了闻,能嗅到股刺鼻的硫磺味——是被硫磺熏过的药材,而且熏得过度了。“官药局的货发了霉,怕我张扬,就反咬一口……”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先生您呢?您可是活菩萨,怎么也……”
扁鹊没接话,只是微微偏头,鼻翼轻轻翕动。除了老魏身上的药味,空气里还飘着股更刺鼻的腥甜,像烂透的桃子混着铁锈,那是肺痨病人咳血的味道。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最里面靠墙的妇人身上。她正用块破布捂嘴,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布角渗出的暗红已经发黑,像是干涸的血。
“她是张寡妇。”旁边一个少年低声,声音里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土腥气。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腿肚子肿得像灌满了水的猪膀胱,裤管被撑得发亮,轻轻一碰,他就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丈夫欠了三斗税粮,被抓去修河工,上个月……被石头砸死了。她去府衙喊冤,被官差是‘冲撞官轿’,就扔进来了。”少年着,往墙角缩了缩,仿佛怕人看见他浮肿的脸,“先生,我这腿……是不是没救了?”
他的腿确实肿得蹊跷。扁鹊刚要伸手,铁栏外突然传来破空声——狱卒的鞭子带着风声扫来,擦过他耳边时,鬓角的白发被卷落几根。鞭子最终抽在少年脚边的草堆上,火星溅了少年一脸,吓得他猛地往后缩,撞在身后的老魏身上。
“死牢里也敢妖言惑众!”狱卒唾沫横飞,手里拎着个破布包,正是扁鹊被押来时随身携带的草药。他将布包往地上狠狠一摔,紫苏、薄荷、甘草散了一地,又抬脚碾过去,靴底把草药蹭得粉碎,“这些破烂留着也没用!当自己还是府衙的座上宾?”
药香混着泥土气突然漫开来,清清凉凉的,竟硬生生压过了牢房的恶臭。扁鹊看着被碾碎的甘草碎屑,指腹轻轻拂过——这是秦越前几刚晒好的,要给镇西头咳嗽的孩童当糖嚼,孩子怕苦,秦越还特意加零蜜渍。他忽然笑了,抬头看向狱卒,目光平静得像深潭:“大人鞋底沾着苍耳子,怕是今早走了不少山路。夜里该犯脚气了,用盐水泡脚能止痒,若是加把艾叶,效果更好。”
狱卒愣了愣,下意识低头看鞋。果然,靴底缝隙里卡着几颗带刺的苍耳,是从牢外的荒坡上沾来的。他的脸“腾”地涨红了,像是被人扒磷裤,扬起鞭子就要再抽,可对上扁鹊那双眼睛时,手腕竟僵住了。那眼神里没有怨,没有怕,只有一种看透了病痛的平静,仿佛在“你和这牢里的人一样,都是病人”。最终,他骂骂咧咧地啐了口,“老东西,死到临头还嘴硬”,转身跺着脚走了。
“先生您疯了!”少年吓得浑身发抖,腿肚子抖得像筛糠,“那是王狱卒,出了名的心狠,前阵子还打死过一个喊冤的……”
“他也是病人。”扁鹊按住少年的膝盖,指尖隔着粗布,能感受到皮肤下的硬结,像揣着块没化的冰。“水停在肉里,就像洪水堵在河道里,得先通出路。”他扶起少年的腿,往草堆里垫了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每晚这样垫半个时辰,让水往低处流。记住,垫的时候要屈膝,别绷着劲。”
少年半信半疑地照做,刚垫好,就疼得“嘶”了一声,但看着扁鹊认真的眼神,又咬着牙没动。
这时,我的量子视野突然泛起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爱德华老郎中的白大褂从光影里浮出来,听诊器悬在少年腿上,金属膜片微微震动,发出细微的嗡鸣。“胫前水肿,按压凹陷不起,”老郎中的声音带着叹息,像在给实习生讲解病例,“和1947年莱茵河难民营里的孩子一个样,是营养不良性水肿。缺的不是药,是能撑住气血的口粮——糙米、南瓜、哪怕是红薯藤,都校”他的手指在半空划出虚影,像在写病历,“这孩子眼底有细纹,怕是饿了不止一个月。”
海伦也来了,她的白裙扫过老魏手里的金银花,裙角带起的气流让发黑的花瓣轻轻颤动。她指尖的光晕落在花瓣上,像撒了层碎钻,“硫磺熏制会破坏药性,还会让人慢性中毒。”她忽然俯身,指尖按在牢房的石墙上,墙皮剥落处露出的霉斑在她指尖下仿佛活了过来,连成串盲文般的符号。“这面墙记着三个月里死了七个人,”她轻声念着,像是在阅读一本古老的书,“第一个是肺痨,咳了二十一,最后一口血喷在东墙角;第二个是痢疾,上吐下泻三,死前还在抓草;最后那个……是活活饿死的,尸体抬走时,肚子瘪得像张纸。”
左克·米兰的军靴踩在碾碎的草药上,靴底沾着的硝烟味与药香奇异地融合,成了种苍凉的气息。“1943年突尼斯战俘营,”他盯着铁栏上的锈迹,声音像磨过砂石,“看守也这么折腾人,把我们的急救包扔在泥里,用刺刀挑破药瓶。结果后来他们自己得了败血症,胳膊肿得像木桶,还不是得求我们这些‘囚犯’用烧红的刺刀给他们清创。”他顿了顿,指节在铁栏上轻轻敲了敲,“人啊,总以为能战胜疾病,其实不过是在跟自己较劲。”
扁鹊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抬头望向虚空,目光穿过我们的量子投影,落在张寡妇身上。她的咳嗽声越来越急,像破旧的风箱在抽气,破布捂不住的腥甜气越来越浓,在空气里织成一张黏腻的网。他慢慢爬过去,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停下——牢规不许犯人靠近,违者要受鞭刑。他便用眼神一寸寸“望”她的形:颧骨高耸如刀削,眼窝深陷,眼下有圈青黑,是久病伤阴的模样;指甲泛着青紫色,按压后很久才回血,是肺气阻塞,无法布散津液。
“把手伸过来。”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春雨落在干裂的土地上。
张寡妇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手腕细得像根晒蔫的柴禾,手背上布满针孔似的红点,是长期营养不良生出的瘀斑。扁鹊没碰她的手,只是:“每对着铁窗晒太阳,从卯时到辰时,晒够一个时辰。别躲,那是最好的补药。”他顿了顿,补充道,“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张寡妇依言张开嘴,舌尖鲜红得像燃着的火,舌苔却黄腻得像抹了层油。“心火旺,肺气虚。”扁鹊点点头,目光转向老魏,“你那金银花还有吗?哪怕是碎的。”
老魏赶紧往怀里掏,摸出个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些金银花碎屑,加起来不过一把。扁鹊把碎屑分成两份,一份递给张寡妇:“用口水泡软了,敷在舌尖上,每三次,能清心火。”另一份递给少年,“煮水喝,放温了再喝,能消肿。”
张寡妇捏着金银花碎屑,指腹微微颤抖。她入狱半个月,除了狱卒的呵斥,还没人对她过这么多话,更别教她治病的法子。她把碎屑凑近鼻尖,那点微弱的药香里,竟仿佛藏着点活下去的盼头。
可这盼头很快被打断。狱卒巡查时,正撞见张寡妇用花瓣敷舌头,当即勃然大怒,鞭子像毒蛇一样劈头盖脸抽过来。“不要脸的贱妇!在牢里还搞这些巫蛊把戏!”
扁鹊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用后背挡住了这一鞭。粗布被抽裂的声音在牢房里格外刺耳,像绸缎被生生撕开。血珠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淌,滴在草堆上,晕开的红,很快又被草堆吸得无影无踪。
“她在治病。”扁鹊盯着狱卒,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在水面上,“你杀了我容易,可这牢里的病,你治得了吗?”
狱卒的鞭子僵在半空。他看见扁鹊后背渗出的血越来越多,把粗布染成了深褐,可那双眼睛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悲悯。这眼神让他想起去年冬,自己娘咳得直不起腰,官药局的大夫开了方子,抓药花了半贯钱,却一点用没樱后来还是个走方郎中,用几片紫苏叶煮水,就把娘的咳嗽治好了。
“疯了,都疯了!”狱卒最终骂了句,收鞭转身,脚步却有些踉跄。
那夜里,铁窗透进的月光像层薄纱,轻轻盖在牢房里。我看见扁鹊靠在墙上,借着这点光,用指甲在砖缝里刻字。他的指甲早已磨得秃平,刻不了几笔就渗出血,血珠滴在砖上,把刻痕染成暗红色。
老魏凑过去,眯着眼辨认那些字:“肺痨:阴虚火旺,当滋阴降火……日光为阳,可补肺气……”他突然抹起眼泪,浑浊的泪滴砸在砖上,和扁鹊的血混在一起,“先生,您都自身难保了,还管这些干啥?”
“医者的手断了,还有嘴;嘴封了,还有眼;眼瞎了,心里还有方子。”扁鹊没抬头,指甲仍在砖上缓慢地划着,每一笔都像用尽了力气,“只要这些还在,病就吓不倒人。”他刻到“日光”二字时,特意加重了力道,砖屑簌簌落在手背上,和血黏在一起,“张嫂子缺的不是药,是阳气。这月光太寒,太阳才是她的药。”
老魏突然想起,去年药市上,有个富商请扁鹊去府里诊病,许了十两银子,扁鹊没去,要给镇东头的贫病老人送药。当时他还觉得扁鹊傻,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比银子金贵多了。
月光落在扁鹊的白发上,像撒了把霜。爱德华老郎中的听诊器轻轻放在他的胸口,听着那沉稳的心跳,突然叹了口气:“这脉象,比年轻时弱了三成,却比大多数同龄人都韧。就像老松树,根扎得深,再大的风雪也摇不动。”他的目光扫过牢房,落在那个水肿的少年身上,“1959年饥荒时,我在公社卫生院,也见过这样的水肿。有个老中医每带着病人晒太阳,教他们揉穴位,硬是把死亡率降了一半。医者啊,从来都不是只靠药活着。”
海伦的指尖抚过砖缝里的血字,光晕在刻痕里流转,像给字镀了层金边。“这些字,会像种子一样发芽的。”她轻声,指尖的光晕突然亮了亮,“你看,老魏在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老魏正从草堆里摸出半截烧焦的木棍,借着月光,把砖缝里的字一笔一划抄在块干净的布上。他的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却异常认真,仿佛在抄什么稀世珍宝。
少年则按扁鹊的,把腿架在草堆上。他的脸色依旧蜡黄,但眼神里的绝望淡了些,时不时用手摸一摸肿胀的腿,像是在确认有没有好转。
张寡妇靠在墙角,没有睡着。她悄悄把脸转向东方,那里是铁窗的方向,再过几个时辰,太阳就会从那里升起来。她捏着怀里的金银花碎屑,突然想起丈夫活着时,总“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现在才明白,有时候顶起的,可能只是几片草药,几句叮嘱,一点不肯熄灭的念想。
我的量子视野里,左克·米兰的军靴轻轻碾过地上的药渣,目光却投向牢门外的星空。“1945年柏林战役后,”他声音低沉,“我们在废墟里找到个医生,腿被炮弹炸断了,还在给伤员讲怎么用碎玻璃片划开脓肿。他‘只要还有一个人听,我就不能停’。”
吕崆菲的旗袍下摆扫过铁栏,带起的气流让月光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1932年上海瘟疫,”她望着扁鹊刻字的背影,“有个西医被隔离在租界,还坚持每用鸽子传药方。那些药方上的字迹,和先生现在刻的一样,都带着股子不服输的劲。”
夜渐渐深了,牢房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像首苍凉的曲子。扁鹊终于刻完了最后一个字,靠着墙慢慢闭上眼睛。月光在他脸上流淌,把皱纹里的疲惫洗得很淡。我知道,他没睡,只是在积蓄力气——明,这方寸之地,还需要他用那双被磨破的手,那颗滚烫的心,去点亮更多的光。
铁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要把这死牢里的希望,带到更远的地方。而墙缝里的血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一粒粒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着一场雨,就能破土而出,长成参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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