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里已经亮如白昼,瑟还是觉得不够,把烛台移的更近,屏住呼吸盯着妙香的眼睛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闪动。
也许是叶容与和瑟的感召太过强烈,妙香如朝雾一般纤浓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不知她用了多大力气终于让自己的眼珠猛地转到斜侧,她死死盯住一个地方,再也不动,嘴角流出涎水的同时发出含糊的声音来。
叶容与心念一动,让开了几步,顺着妙香目光的方向锁定到一整面墙壁的药斗上,双目飞快地扫过每一个抽屉上面的药材名称,只片刻便从整整一百六十个抽屉里筛出最奇特的一个,只有这一个药屉外面没有任何标记。
叶容与一个健步冲过去将药屉拉开,取出里面一只巴掌大的红木药盒,打开盒盖,正中心的棉垫上有三颗乌漆发亮的丸药。
叶容与面如土色,一时又惊又气又急,声音不可抑制地发抖:“你怎么......你怎么把它做出来了?当年你明明答应过我不用这副方剂的!此药至寒至毒,功效多大副作用便有多大,根本不可用,你多年来受病痛折磨又为攻克医理日夜煎熬心血,原就经元大损难有常人寿数,若再服用此药......”热泪扑眶而出,叶容与不下去。癔症治疗不可急药强攻,唯有扶正培元循序渐进,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叶容与神色决然,将药盒阖上回到诊台边,和蔼地对上妙香的眼神,轻声道:“阿妙,这次你必须要听我的,安下心,不要乱,我这就叫他们前来会诊,以前那么多次都能转危为安,这次咱们一定能想出办法。”
妙香的眼珠浮乱地闪动了几下,一串眼泪从右眼角滑下来,她急促地抽着气,以此表达自己的坚持。
“阿妙,什么都不及你的性命重要,别是我,阿源也绝不会同意你这么做,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叶容与凄声道,冷下心肠转身就走,身后一道微弱的力量却迫使他不得不停下,他回头,看到令他无比揪心的一幕。妙香不知什么时候攥住了他衣袖一角,这只手不像是她的手,她的手纤细漂亮,稳健灵活,是完美无瑕的医师之手。而攥着他衣袖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每一个骨节都异常明显的突出来又弯曲成诡异的样子。
叶容与是最了解妙香的人,她是隐忍顽强的却也是敏感脆弱的。她的自尊、她的固执......即便没有这诸多迫在眉睫的要事,即便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医师,她再也不能容忍自己又一次成为一个“累赘”,她再也受不了别人日复一日的“照顾”,她不愿意再回那个密闭的铁桶。
她不是在跟他商量!
叶容与脚下一软瘫倒在诊台边,抬起潮湿的布满血丝的双目看着屋顶,愤怒、无奈、悲恸、悔恨、无助,种种情绪在他眼中胶凝,他好像是在看着谁,再无声地质问着什么,药盒被他死死按在胸前,他的胡须不住地颤抖着,最终也只有一声压抑不住的悲咽从嘴角滑出来。
寅正,惊岚殿。侍从把叶容与引至正殿大厅让他稍候。叶容与揭下黑色斗篷的风帽,厅中只有四下燃着几盏豆火,但却毫不昏暗,星夜幕透过高峨的五彩琉璃穹顶,将一道道璀璨而又柔和的光芒投映进来,整个厅中流光溢彩幻影憧憧,令人仿佛置身于星河之间。
叶容与来过惊岚殿几次,无论黑夜还是白日里,都像是在做梦一样。
“叶兄。”不多时,殿门处传来一声低呼,叶容与回神之际,清风已然大步入殿,来到身旁。两行掌灯侍从随后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地将殿中数盏灯台点亮。
叶容与上前一步,躬身执礼:“深夜搅扰长老安眠,还望长老恕罪。”
周到的礼数似乎让清风有些不悦,虚扶了一把,一甩右衽负手而立,他虽已年届六旬,发鬓斑白,皮肤上生了许多深刻的褶皱,但身形稳健并不显老态,锋锐的目光从叶容与脸上草草扫过,肃声道:“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这个时候把人叫起来见你。”
叶容与抬起头的,还未话就见清风眼神一缩,瞪着他的头顶道:“算起来上次你给我请平安脉至今不过一个月,你怎么成这副样子了!”发鬓花白面色憔悴眼窝深陷,人瘦的连额上的青筋都明晰可见,这可还是那个注重保养的叶容与吗?
叶容与眼眶发酸,语气涩然道:“长老不知?我家宗主夜间发病了。”
清风长老眉目一跳,面容松弛了下来,漠漠然道:“这孩子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们这些老人早该就习惯了。”
叶容与忍下不满,板着脸道:“宗主的病症早被稳住,近年极少发病,也从未有哪一次发病如今次这般严重。”
“死了一个秦斯年就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刺激?”清风语气如冰,又冷哼了一声道:“她绞杀木重的时候,那可叫一个干脆利落。”
叶容与心知清风因为木重之死对妙香心怀不满。虽然木重犯错在先除了一死别无他选,但清风向来傲然霸道,就算别人逗弄一下他养的花草鱼虫宠物狗他都容不下,更何况是没有打招呼直接杀了他的心腹!这个仇没有化解的可能,叶容与索性不再申辩,径直透露出一个绝对会让他感兴趣的信息:“宗主发病并非因为秦长使之死的打击,而是恢复了幼时的记忆,记起当年繁花殿闹邪祟的始末。”
清风默不作声地抚着胡须,精光毕现的双目在叶容与脸上瞟了一眼,微一沉吟,沉声道:“陈年旧事了,难道又冒出来什么新鲜法。”
“长老可知大无极功法?”无需等待清风的回答,叶容与已从他面上不禁绽露的兴色得到了答案,继续道:“修练大无极功最忌心急求成筑基不稳,一旦走火入魔必须活人献祭精元供修练者吸食,每月不能少于三人,当年繁花殿无数侍女弟子遭遇横祸,武宗多番追查未有结果,最后礼宗出面以邪祟之解平息......”
清风阴沉地打断他:“当年的事本座不关心,本座只想知道她的大无极功练到了什么地步?”
叶容与直起脖子,顿了好一会儿才不卑不亢道:“而今已经大成。”
清风目露厉色,矢口道:“这不可能!就算你的是真的,邪祟祸事平定之后,繁花殿里可安静的很。”
叶容与微微一笑,这笑容却是毫无温度的:“长老莫要忘记,引渡坊可连通两生林与无垢岛。”
“那又如何?难不成引渡坊的船上还能藏着献祭之人来给她吸食。”
“若取童女心头之血,配以童女躯体练出尸油做成丸药,一个人只能成一粒药,也可达到活体献祭的功效,此事无垢岛上做不了,外界却不难办到。”
“她的手能伸多远难道本座会不知道。”
“长老当真确定吗?”叶容与强势地追问了一句,而后面色一松,哑然一笑,道:“至于这其中关节,在下实不敢妄自猜测。”
过了片刻,清风脸上浮上意味不明的笑容:“这种事情,空口无凭难以服众。”
叶容与从袖袋中掏出一只玲珑精致的青玉药盒,打开盒盖,内里白色的底衬上有红褐色的粉末:“此药起先藏于一个玄黄使者的发簪之中,玄黄使者送隐者玄月过两生林时遭遇追杀,临死前托玄月将银簪带回故乡,玄月上船即遭两名引渡使迫害,九死一生后发现银簪内有玄机,为留后路她当时便将这一粒藏于玄黄圣器中,冉沉溟居不出三日,簪内剩余的药丸皆被人取走。”罢,叶容与又递上那只银簪。清风长老一并接在手里,潦草地端详了一阵又凑到鼻尖嗅了嗅。
“繁花殿暗影取药时发觉少了一粒,便又一次夜入沉溟居设局杀玄月灭口,被秦长使撞破,秦长使因惊吓过度神志失措,宗主无暇照看,让如蔚带其回沧澜州休养,那暗影追至沧澜州再次向秦长使下手,被寄宿的游云少领发觉,少领确信这暗影与当日在观渡峰杀害范坊主的人为同一人,故而才同如蔚一起设局诱捕......”叶容与忽然掩口“啊”了声,歉然道:“在下太过啰嗦了。”
清风正听到关键处,被他这么刻意一搅,想发火又有些语塞,讪讪地哼了一声作罢。
“只要长老将玄月入岛至今发生的所有祸事连在一起捋一捋便能知道,那一位不光练成了大无极功,这一套连环计谋最终指向的还是长老您呐。”
清风凝目盯着叶容与,目光犀利毒辣,嘴边浮起的一抹笑容,充满嘲弄且冰寒至极:“那么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叶容与神情肃然,一振衣袍,抱拳道:“我沧澜州只要为秦长使讨回公道。”
清风冷冷笑出几声,道:“姝岳长老在女子之中的威望无人能及,再加上大无极功,即便是本座面对她也不免有所忌惮,凭你们想对付她,无异于以卵击石。”他故意不明确自己的态度,如愿从叶容与脸上看到失望的神色,可是他也不敢拖的太久,叶容与性情是有些古怪的,万一一个冲动甩袖而去,他去哪里再找这种良机呢。于是,他在片刻停顿之后连忙问了一个问题:“妙香那丫头一向忌讳沧澜州的人与我们这些虚伪俗人过从甚密,你这么贸贸然来找本座,她知晓了难道不会怪罪于你?”
“容与此行,便是受宗主之令。宗主不喜追逐权位,但宗主素来坚信您是无垢岛的定海神针,您在,无垢岛便不会颠覆,因为诸位长老之中只有您是真正把无垢岛存亡放在心上的。”
清风大手一挥,嫌恶地道:“行啦,这种话从你嘴里出来本座听着反胃”。
叶容与双手插进袖中,叹喟道:“我自己并不想承认,可惜我方才所却是事实。”
“妙香......真是她让你来的?”清风眯了眯眼睛,神情也愈发耐人寻味,过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关切道:“你她病发了?可有办法遏制病情?她现下要不要紧?”
“宗主服过良药,已无大碍。”叶容与不禁腹诽,事情都完了,知道能用的上我们了才想起来关心宗主,还能再虚情假意一点吗?
不清是发自真心还是出于客套,清风轻叹一声道:“她也是可惜,若不是得了这病症被摧毁心智,以她幼时的聪慧灵动,加上姝岳对她的疼爱,而今的成就绝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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