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月不常做梦，偶尔梦魇从来都是尸横遍野恶鬼讨命，呜呜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情况还是破荒头一回，四下寻觅总找不到哭泣的人，哭声却不间歇，魔咒似的缠着她，任她上入地也逃不脱避不开。
玄月无计可施，重重的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抻开沉重的眼皮。
“呀！你醒了”。耳边扬起一把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玄月恍惚了片刻，无力道：“别哭，我不会死”。
瑟听的一头雾水，抹了抹眼睛，好半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误会，下意识推了玄月一把：“你可别自作多情了，我又不是为你。”
玄月了然，反笑道：“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哭，我就当你是在担心我了。”
“我不是！你这人怎么......怎么这么坏啊！”瑟吸了下鼻子，豆大的泪珠掉个不停，她对玄月的感觉一直有些复杂，不讨厌却又喜欢不起来，眼见玄月脸上那种似是而非的笑意更深，越发不服气，忍不住道：“宗主跟游云哥哥大吵了一架......他们从前从来没有吵的这么凶过......还有我们秦长使，秦长使他昨夜走丢了，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宗主好担心，可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玄月抬起脱力的手，勾了勾手指，瑟怔怔的往前凑近了些，玄月的手指就像长了眼睛，准确的摸到她的脸颊，冰凉的指腹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水。
瑟愣了片刻，忙把脸孔扭开，扯过自己的袖子一顿揉擦，嗡声道：“你这人可真奇怪，昨杀人那般凶残，可今日又会帮我擦眼泪。”
玄月释然一笑，没有解释。“我已醒了，去忙你的事，不必再守着我。”
瑟急不可待地辩解：“不是我想守着你，是宗主要我守着你寸步不能离的，你什么我不用听，我只听宗主的。”
玄月不再话，暗暗调试内息，身体里有一股陌生的真气在运转，这真气并不多么强劲磅礴，但绵厚柔和丝丝游走，稳稳当当地护着她的经脉，轻声微叹，有些神伤。
过了午时，瑟还趴在床边打瞌睡，房门突然被推开，瑟从睡梦中惊的跳起。
弱水打着哈欠婀娜地飘进屋，一身嫣粉色曳地长裙，臂间挽着翠色披帛，袖幅宽博轻盈，领口大敞，露出冰肌秀骨的香肩和雪白饱满的胸口，难以忽视的酥谷深壑，扑面而来都是香喷喷热烘烘的气息，瑟眼羞面热，难为情地道：“阿姊，你这么穿不冷吗？宗主肩膀露在外面容易受凉。”
弱水在瑟鼻尖上点了一下，胸脯越发傲然地挺起，示威似的：“像你们沧澜州的人那样穿成根儿竹子似的就好看么？也不是谁都能像我这么穿的，即使穿得出来也不会有我好看。”
瑟视线下移，偷偷瞄了眼自己的胸前，嘴硬道：“光要好看也不行的，春捂秋冻，生了病可有苦头吃了”。
弱水不争辩，挽住瑟的手臂，身子也顺势黏贴过来，伏在瑟肩头吐气如兰：“好瑟，你快去做饭好不好，我都要饿死了。”
瑟耳朵发麻浑身骨头都要酥掉了，忍不住笑个不停：“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什么样了？”
瑟难以启齿，忸怩着道：“我不走，宗主过了让我一定要守在这里照顾她的。”
“你不要这么一根筋嘛，我在这里照顾她也是一样。你知道我是不进厨房的，更不要提炒菜煮饭了。你就算不顾我，你也得顾你家大宗主啊，她这两日不是在跟人吵架就是在生闷气，一口水都没有喝过，你想把她也饿死是不是？”弱水边边推着瑟往屋外去，瑟试图挣脱再商量，弱水眼波一转对她上下其手袭胸挠腰，眼看魔掌就要伸到臀后，瑟惊叫着窜到屋外，眼尖地发现弱水脚上簇新的青色软底丝履：“欸？你的鞋子！”
“是啊，我穿了你宗主的新鞋子，木屐硌脚，与这身衣服也不搭，还是这鞋子穿上舒服，又漂亮。”弱水神采飞扬的转了两圈，扭了扭身子，双手从高耸的胸部虚滑至腰身，得意道：“看不出来吧，明明我是峰峦叠嶂，你家宗主是一马平川，结果我们俩的脚掌竟然长短胖瘦一模一样......哎你别在跟我废话，赶紧去做饭呀。”
眼看她又要扑来动手，瑟哪里还敢停留，撒腿飞也似的跑了。
弱水笑的花枝乱颤，移步到床榻边，见玄月睡的深沉，眼睛不自觉地打量起人家的面容，看着看着便上了手，几根手指落在玄月脸颊上，顺着流畅的线条轻轻滑过来又滑过去，若有似无的触碰，很不安分：“好生漂亮的脖子，好生别致的下巴”。指尖停在下巴中间浅浅的美人沟上，触感并不平滑，原来这条沟痕原非生，是条山骨头的疤痕。
“阿嚏。”玄月打了个喷嚏，口水喷了弱水一脸，惊的她哭爹喊娘连滚带爬躲到床尾。
要世上最难忍耐的莫过于打喷嚏，弱水靠的太近，身上的馨香味肆无忌惮地冲进鼻子里，着实让人消受不了！玄月坐起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嗅觉已经恢复，心道短短时日恢复的这样神速，医宗宗主果真在我身上下了血本。
弱水红着脸，含糊着嗓音道：“虽然我刚对你这样了，你可别当我是那样的。”
玄月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晒然道：“不会。”
“不会就好。”
“方才你喊爹叫娘时的是吴地语？”
弱水两眼放光：“你听得懂吴语？”
“略懂。”
“你不是吴地人，你定是去过吴地。”
玄月按了按侧腹，腹内钝痛加剧令她险些窒息，缓息片刻，给了弱水确定的答复：“我不是吴地人，我去过吴地。”
弱水雀跃拊掌：“吴地很大的，你都去过哪里？”
玄月想了想道：“姑苏。”
“姑苏是一定要去的了，还有呢？”
“渡江口。”
“哦，那里好，那里的庙会热闹极了，还去过哪里？”
“兰溪。”
弱水眼尾泛出水汽：“兰溪......兰溪的果蔬最是鲜甜，每年都早早的被外面的人包圆了，本地人想吃都不大能够。”
“兰溪城中有一座盛芳楼。”
“盛芳楼！”弱水蓦地一愣，片刻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波澜不惊道：“这名字听起来不像是酒楼饭馆。”
“不是饭馆，是一座闻名江湖的妓坊，里面的酒菜是一绝，价钱也贵的离谱。”
“贵一定有贵的道理。”弱水扶了扶蓬松的发鬓，嫣然笑道：“盛芳楼即是一座妓坊，酒菜又贵的离谱，你去干什么？”
玄月道：“整个江湖的人都盛芳楼的花魁娘子是江湖第一美人，她不仅是江湖第一美人，她还是江湖第一名伶，她的戏腔比她的容貌更绝妙，我对她......十分仰慕。”
“哦？”弱水下意识地抬手虚按了按被发丝覆盖住的半边脸，调笑道：“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全下女饶公敌，你竟然会仰慕她！她有什么值得你仰慕的？”
“就凭她是全下女饶公敌，这样的人换做是你，你会不敢兴趣么？”
弱水笑出了声，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玄月并不等她的答案，平淡地叙述道：“盛芳楼规矩大，只认钱不认人，入门之前就要打点管事获取入门资格，之后又有老妈子和一众仆婢等着收红包，还必须先点上盛芳楼最贵的一桌酒菜，而且必须要先结账，这才有资格同旁人一起见花魁娘子一舞，若想再听她唱上一曲，价格还需另付。”
弱水掩唇作惊讶状：“这样的人，若是还想共度一夜，岂非就是价了。”
玄月道：“这我到没问，不过听闻花魁娘子从不出台，陪夜的价格往往以一千两起竞价，价最高者可获她一夜相陪清聊闲谈，若要再进一步就全看她当的心情了。”
弱水媚眼如丝起来，掩嘴笑笑，打趣道：“没有想到你居然好这一口。”
玄月：“......”
弱水愉快地坐在床榻边，追问道：“那你见到过她了吗？”
“没有，我去的那晚上盛芳楼起了大火，死伤无数，听闻花魁娘子也葬身火海，那晚我花光攒了十几年的钱，酒菜一口未动，人没有见到，歌也没有听着。”
“咳......”弱水不知怎地把自己呛到了，咳得眼泛泪花，嗓子也劈了音，嘶哑着道：“那真是可惜。”
玄月仰面对着帷帐顶部，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画面，过了一会儿，她弯了弯嘴角，语气有些难掩的悲凉：“江湖传闻，这把火是我放的。”
弱水一怔，连咳嗽也忘记了：“你为什么要放这把火！”
“是啊，我为什么要放这把火？”
弱水咬了咬嘴唇，波光滟潋的眸子充满胶凝的情绪：“不，我的意思是，你千里迢迢特意赶过去听下第一美人花魁娘子唱歌，钱花了歌都没有听到，你为什么要烧人家！你被冤枉了，你替别人背了黑锅。”
玄月笑了笑：“你是第一个为我话的人，有你这句话，这口锅就算背一辈子也没所谓了。”
弱水没有再话，仿佛突然被定了身，规规矩矩的坐着，神情有些茫然，方才姐姐妹妹话家常的气氛戛然而止，两人都保持着平平淡淡的沉默。
过了许久，玄月问道：“你叫弱水？”
弱水点点头，想起来玄月眼睛看不见，解释道：“鸿毛不浮，不可越也，这名字或有不吉，可我最钟意这个”。
玄月道：“你有过别的名字？”
弱水笑道：“有过。”
“可愿相告？”
“不可。”弱水深深长叹，“不过我可以让你知道，我的许多个名字都跟水有关，因为我最怕火，火最怕水，我自与火犯冲......总之，我是个顶倒霉的人。”
玄月刚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妙香暴怒中带着惊惶的声音充斥了整个院落：“李如蔚，你好大的胆子！”
弱水蘧然起身，跑到门口时却又停了下来：“可怜见的，她以前可从来不发这么大的火。”
紧接着又听见李如蔚痛不欲生地道：“属下万死难辞其咎！属下该死！”
“这个罪你担不起！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把他一个人丢在无算草堂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他是一个病人，他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你吼他干什么？他已经够自责了！我都了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是我觉察有人要对秦长使不利，是我逼迫如蔚兄与我联手引蛇出洞。我们也不愿意看到秦长使遭遇不测，你现在就是骂死他，秦长使也不能死而复生......”
“我沧澜州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瑟，送客。”
“好好好，是我多管闲事行了吧......你爱怎样就怎样，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了......一人做事一缺，你要是觉得非得死一个人给秦长使填命，那我去死好了，你要不要亲自动手给我一刀啊？”
“你给我滚出去。”愤怒的叱喝和瓷器碎裂的脆响同时响起，弱水也被吓的脖子一缩。
“......你让我滚？你让我滚！好，滚就滚，瑟你拉我干什么？我不用你送，老子我自己滚，老子再也不来了。”
......
玄月道：“你不过去看看。”
弱水回头看了看她，妆色妍丽的面孔上掠过一缕愁婉的笑容：“我又帮不上忙，过去也是添乱。大宗主了那白老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回来找你，你身边得要有个人在。”
“白老头武功出神入化，他真来了就是十个你守着我也无济于事。”
弱水掩唇轻笑，故作神秘道：“那可不一定呢，我自有我的本事，你莫要看人。”
玄月点点头，问道：“你知不知道无算草堂是什么地方？”
“当然知道了，无算草堂是赫连长使亲自盖起的，是他年轻时闭关读书的地方。其所处的北坡与沧澜洲隔了一屏石峰，是面斜长的绿茵坡地，视野开阔却又能避开人迹，是个顶美妙的所在。唯一的缺点就是北坡底下有道暗峡，名叫幽冥峡，峡湾窄而深邃，坡体边缘又无屏挡，因此赫连长使年长之后便不经常过去，李如蔚能把个病人藏到那里去，的确是出人意料，可想而知他被逼成什么样了。”
“那位秦长使掉进了幽冥峡？”
弱水哀声道：“昨晚就来报人走丢了，找了整整一夜。本来是为了躲避暗杀才把他藏起来，谁能想到啊竟然会是这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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