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这不可能。”阿茶惊诧至极，声音随同怒火一齐拔高，瑟惊得手一抖，夹在筷头上咬掉了半口的栗子糕掉在桌案上，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妙香默不作声，眉眼微垂，似乎只顾着身侧火炉上的铁壶，壶中水渐渐沸腾，咕噜咕噜吐着热气。
“你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玄月转头，朦胧无光的双目对着阿茶，唇角牵起一丝苍茫的笑意：“凡夫俗子大多如此，我不怪你”。
妙香不由得看了玄月一眼，这一眼十分短促，几乎没在多做停顿就平静地移开了。
阿茶忍的双手骨节疼到痉挛，死死盯着玄月，脸上的血色急剧褪去，语气抑制不住的激动：“我是他们养大的，他们不仅是我的师父，他们更是我两个爹爹。”
玄月转动茶杯的手指顿了一下，忽一用力，将茶杯捏住，幽幽道：“是我做的，我认，白胖子的确是死在我手上，瘦高个若非是被白胖子先杀了，我恐怕也会要他的命。”
阿茶惊到失声，过了半响，才找回自己虚无的声音：“你为什么要杀他们？杀了他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问的好，我为什么非要杀死两个开船去接我上岛的人？”玄月将茶杯放到桌上，轻轻冷笑了声道：“只要是个人都知道想要顺利上无垢岛，他们非但杀不得，简直就应该当祖宗一样孝敬，你我杀了他们得了什么好处？”
阿茶：“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你心里明白的很。”
阿茶眼眶赤红，颤抖道：“你我两个爹爹先对你......”
“下去。”玄月笑道。
“这不可能！”阿茶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碗碟茶杯跳动，茶汤洒了一桌子。
妙香眼疾手快地接住身前滚向桌边的银筷，轻声喝止：“兄长，冷静些。”
阿茶眼角滚下一串泪珠，他将脸转向另一边，悲恸道：“我如何能相信我两个爹爹不仅谋害隐士，还遭反杀尸骨全无？船上五个人，只有她活着，没有实证，难道她什么就是什么吗？”
“兄长莫急，先听她完，真真假假皆有线索可循。”妙香重新添了一杯茶递向阿茶。阿茶怔了一瞬，不得不收敛神色，伸手接过去。妙香有自己的考量，直至此时阿茶还未觉察到，从玄月进入茶室开口第一句话时就已将局面把握住，几句话就将他气炸，若是让他再往下问也只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阁下初来时的确伤病缠身命悬一线，我相信这其中定有隐情，我不事武学但精在医道，当日渡船中发生过什么或可通过阁下身上的伤病断定一二，阁下可容我问几个问题？”
玄月掸璃溅在膝面上的水珠，好整以暇道：“当然。”
妙香问道：“你何时中的毒？”
“上船之前我发了高热，上船之后我又晕船，厨娘入仓照顾我一夜，喂我喝了退热汤药，毒就下在汤药里。”
“你确定毒是下到汤药里？”
“我晕船晕的厉害，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当除了这碗汤药没吃下过别的东西，我当时心有疑虑不愿张口，厨娘当着我的面，先喝了一口下去。”
妙香顿了顿，道：“也许厨娘事先已经服过解药。”
玄月眉眼微挑，神色间颇有些不以为意：“一个饶眼神是骗不了饶，我又怎么会看错呢！”
妙香道：“可厨娘只喝了一口汤药，里面毒药的剂量并不会要了她的命。”
玄月寒声道：“她的确不是被毒死，她是为了护我被白胖子拖出船仓扔进海里的，艄公试图救她，我后来没有在船上见到他的尸体，大约也被扔海里去了。”
妙香惊心不已，继续质询道：“可你当时也中了毒，你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玄月道：“常年行走在刀尖上，保持警惕是老习惯了，就算我晕了睡了，我的听觉也会保留一部分，这样解释，你信吗？”
妙香道：“为什么不呢？我已然亲身见识过了。”
玄月点点头，继续道：“我的意识真正恢复时白胖子正把厨娘往仓外拖，瘦高个从我身上搜走了那支银钗，我当时手脚无力，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连眼皮都睁不开，但听觉还很灵敏，瘦高个在我跟前了一句话‘这一遭对你不住了，这软筋散且得让你吃几苦头，但这对你是最好的安排，至少能保你性命不是，我们不是坏人，也是没办法了’。
妙香一怔：“许统领你服的是软筋散！”
“是，不过他很快就知道我服的不是软筋散，药早就被掉包了，更糟糕的是，他发现他自己也不过是颗卒子罢了。”玄月道，脸上的神情有些意味不明。
阿茶惊恐地瞪着玄月，事情并不难理解，但这比杀了他还令他难以接受，他想要反驳辩解，妙香冷静而寒凉的眼神扫过来，充满告诫，他竟不由自主地咬牙忍住了。
玄月静默片刻，又道：“我听到厨娘被扔进海里激起的水声，她身子轻，入海时的声音也并不大，一瞬而逝。”
“你很为霜婶惋惜？”妙香微顿一下，解释道：“厨娘的闺名叫阿霜，我们叫她霜婶。”
玄月道：“她是你们的人，死在自己人手上，该为她惋惜的人不是我。”
妙香心口一滞，沉默半响，轻轻道：“你中的毒没有解药，一个正常人若知道那碗汤药里下的是什么毒，她一定不敢尝试，因为这毒药会令人生不如死。就算是软筋散，如果霜婶知道她也不会那么做，她对饮食一道敬畏如命，不会愿意自己手里出去的汤饮掺杂别物......所以，她并没有骗你。”
“人死如灯灭，再这些没有意义了。”玄月端起茶杯，疑惑道：“既然我中的毒没有解药，那我为何还活着？”
“......姑且算是我医术高明的缘故吧。”妙香道。
“......”茶杯在唇边停下，玄月一时忘记应该怎么喝茶了。
妙香道：“你许统领搜走你的银钗，是你带上无垢岛的那支？”
玄月道：“没错。”
“这就离奇了。”瑟忍不住插了一句，捧着茶杯喝了一大口，道：“我们无垢岛上珍珠翡翠堆成山，美玉宝石数不胜数，怎么会要你一支银钗？那支钗我见过，青岚掌工了，那支银钗不值钱的”。
“是啊，连你都晓得我那银钗不值钱，他们为什么非要不可呢？”玄月转过头，似乎是在问妙香。
妙香道：“也许那支钗来历非同一般呢？”
“非同一般么？”玄月转回头，叹了口气，下巴微微抬起，脖颈优美的弧线延展，瘦削的双肩随着叹息上下起伏，“原本有一位玄皇使者一路护送我，在两生林外时我们遭遇埋伏，一切发生的太快，我甚至都没时间搞清楚他们是冲着我俩谁来的，使者为我挡了致命一刀，我带着她拼命搏杀奔逃，她终究还是支撑不住，弥留之际，她从发髻上取下这支银钗给我，她她再也回不了家，这支钗是她出生时母亲专门让人打造送给她，她从戴到大，请我带回无垢岛，权当是她魂归故里了。”
“啊！”瑟尖声惊叹，霎时泪光闪烁：“她死了！她为了救你才死的，你......你把她丢下了！”
“她没让为难，她给了我一瓶化尸水。”玄月似笑非笑。
阿茶道：“我听过，玄皇使者生时不可透露半分无垢岛的秘密，如若不幸亡故于他乡，亦不能留下尸骨。”
瑟身子一震，拧过头看着妙香，期望宗主能对她一句“此话不足为信，不要当真”，可是妙香并没有话，也没有看她，只凝视着玄月的脸孔，淡声道：“后来呢？”
“厨娘遇害，艄公施救不成遭白胖子灭口，瘦高个听见声音便出去了，不久，我听见一声惨叫，是瘦高个的。”玄月喝了口茶，清了清喉咙，突然，她脸上表情蓦地一变，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喉咙里咕噜咕噜了一阵，好像是在吐血。
三人都被玄月这神经质的反应吓了一跳，阿茶一跃而起，一时又摸不清头脑，手足无措地看看玄月又看看妙香。妙香亦觉后背瘆寒，心头蒙上一片疑云，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去检查茶水之中是否有毒。瑟直接被吓呆住了。
玄月嘴里发出许安才有的声音，颤声痛白道：“你暗算我！你竟然暗算我！我们是兄弟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许安”的话落音，玄月身子一侧，脸上迅速变幻出另一种神情，甚至连颜色都由惨白变成通红，口中喃喃道：“我也是身不由己，杀神不能遣返，她还有更大的用处，我必须把她带回去，而我们俩也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回去，这个人也只能是我。”
至此三人才明白，玄月是一人分饰两角，重现当时许安与方齐的对话。
“许安”道：“你要我死？你胡什么？”
“方齐”道：“这是一个局，必须死上一个举足轻重的人，才足以引起更大的民愤。你我结拜时你不是过愿为我而死么？事到临头你又后悔了？”
“你是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可以为兄弟死，但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你忘了坊主怎么交待的？她不能去无垢岛，事情绝不能再闹大，这是坊主的命令！”
“方齐”道：“他一贯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
“许安”豁然大悟：“你背弃了我们？阿齐，你背弃了我们！”
“方齐”愤恨道：“我没有背弃任何人，是你从未真正了解我......你放心去吧，这支钗我会带回去，你记着，下辈子千万要擦亮眼睛，选主子一定要选最强的那一个。”
“许安”气的发笑，声音听来痛楚不堪，如同鬼唳：“你我如此，若阿茶知道，你要他情何以堪啊。”
“方齐”没有立刻话，妙香三人皆屏住呼吸望着玄月，只见她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只属于玄月的笑意，茶室内只有炭火燃烧和水汽蒸腾的声音。忽然，她猛地睁开双眼，一抹异样的沧凉感占据了她的面孔，方齐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自有安排，他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我会保护好他，我会为他争一个好前程。”
许安的音色偏低沉，方齐的偏粗哑，玄月模仿的惟妙惟肖，就算是阿茶也听不出明显的差别。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险些都要以为是两个爹爹在面前话。
玄月话一完便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她笑的停不下来，连泪花的笑出来了。
瑟心里泛起莫名的酸楚，玄月近乎疯狂的笑声在耳边冲击，她心想这笑声听起来可一点也不开心，既然并不开心，她为什么又要笑呢？
玄月笑够了，缓了一口气，叹道：“只要有饶地方，就不存在真正的干净，真可惜，世上仍然有那么多不幸之人把无垢岛当成最后的希望。”
无垢岛之于外世的意义妙香以前并没有一个清晰实在的认知，她惊诧于玄月方才的疯癫，也震惊于自己当初的推理猜测竟然是真的，她怔了片刻，平定下狂跳的心脏，起手为玄月面前的杯中填了一勺茶汤，道：“人生暗淡，有个希望不好吗？”
玄月笑而不语。
妙香缓缓道：“希望，失望，绝望，轮转、破灭，可能会绝处逢生，也可能不会苦尽甘来，世事如此，不管在哪里都一样。无垢岛的确今非昔比，但至少它还能够给那么多人希望。”
玄月颔首：“是我浅薄了。”
“会好的。”妙香没头没尾地了一句，眉目沉定，轻轻搁下手中的分汤木勺。
阿茶突然出声，质问道：“就算我爹爹是被大爹爹暗算致死，可你当时那种情况，根本不是我大爹爹的对手。”
玄月道：“你知道残气破障法吗？”
阿茶不由的看向妙香：“那是什么？”
玄月道：“由丹田气海发力，真气经由奇经八脉逆行刺激十二正经，强激真阳之火，可以短暂地恢复功力。”
阿茶自幼修炼气功，立时便想明白这其中关窍。这法子有些偏门，最是耗损元气，若中途一不心岔了经脉，当即便会丢了性命。
妙香眼神一热，真气逆行过程中全身百骸皆会僵化，骨肉似被凌迟，血脉胀痛濒临炸裂，只稍稍想象便觉浑身不适，畏惧不已，玄月却能轻描淡写的提起，风轻云淡的搁下！一个饶毅力，到底能坚强到什么地步？
瑟咬着嘴唇眉头紧凑，眼睛里满上一层水雾，神情有些迷茫，妙香伸手在她额前摸了摸，关切道：“你怎么了？”
瑟怔怔地直起脑袋，想了片刻才道：“残气破障法，我听着怪熟悉的，我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过。”
妙香定了一下，柔声问道：“你还记得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吗？”
瑟挠挠脑袋：“一点头绪都没有，想不起来。”
“不急，慢慢来。”妙香拍了拍瑟的肩，转而向玄月道：“阁下请继续。”
玄月道：“我原本并不急于与白胖子对抗，我的目的是活着上无垢岛，大不了装成死人骗骗他，但瘦高个不愿意，他拼尽最后一口气砍了桅杆毁了船帆，船舱被砸榻大半，若非我翻下床榻躲进床底，当场便被砸成肉饼。”
“白胖子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扔在厨房里，他去修船帆，可惜公不作美，帆没修好暴风雨先至，至于我如何保命，这过程有些复杂，三言两语不清楚，你们也不见得有兴趣听。总之等风停雨息我已经在一处礁峡之上，船被撞毁，只剩些散落的仓板和破碎的帆布，我把它们拖上礁石暴晒大半日，夜间我找了处凹回的石峰藏身，靠着它们来取暖。”
“白胖子也是命大，他也被大浪推上礁石，夜里我一点火，他便找上来了，他并非光明正大的出现，一样还是从背后下黑手......”
阿茶猛地弹起身：“我大爹爹不会......”
玄月淡然道：“极端恶劣的环境之下想要活命，没有淡水和食物不行，我有他没有，他想抢夺很正常。不过他技不如我，落被我反杀了。”
“一派胡言，船都毁了，我大爹爹都没有水和食物，你从何而来？”
瑟看着愤懑失色的阿茶，插话道：“阿茶哥哥你忘啦，她前面过方统领把她从废墟里挖出来扔进厨房里了。”
玄月笑道：“没错，我在厨房时包裹了些剩饭、蜂蜜还有两囊淡水。行走江湖十几年，习惯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多做些准备。”
阿茶满面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着声音道：“我不信，我不会信的。”
玄月道：“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报仇。”
阿茶惊讶道：“报仇？你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如果不查清楚，我怎么会这么做？”
玄月道：“爹爹死了儿子复仇，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换做是我，也许会杀仇人全家陪葬。”
妙香想起玄月杀父杀母杀夫杀友的传言，忍不住讥讽道：“如果你爹爹知道你这份孝心，想必会很欣慰。”
玄月漠然一笑，没有话。过了一会儿，她抻了抻腰，按着桌案起身：“我累了，我要去休息了。”
“等等。”阿茶上前拦住玄月去向：“阿云泅龙湾上除了你没有别人，你把我大爹爹弄哪里去了？”
玄月道：“我已经摘下他的玉牌，一来证明他的身份，二来给你留个念想，你总不能指望我挖穿礁石把他埋了吧！”
“你......”阿茶踉跄着退了两步。
玄月勾了勾嘴角，饶有深意地道：“我不确定我要在那鬼地方等多久，我的食物并不多......”
阿茶如遭雷击，脸色苍白地愣住，瑟还没反应过来，但突然冷滞的气氛让她心里很害怕，挪了挪身子牵住妙香的衣袖才算安心些。
“我把他推进海里了，人肉的滋味不算好，我不喜欢。”玄月罢，穿上木屐，扬长而去。
阿茶颤声吸了口气，松开了紧握的双拳，一屁股坐了下去，浑身的力气都被卸去了：“宗主，那支银钗在你手上？”
妙香道：“是。”
“你一定已经仔细查看过它了。”
“是，但钗已经被人动过，线索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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