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帧儿，你无垢岛上的事现在是何人了算？”黎照停在一棵翠油油的针松下，从袖中掏出玉白的手帕擦拭额前鬓角的细汗。
身旁生得一副白嫩乖巧模样的少年也走出了一身汗，脸颊红扑颇，张着嘴巴喘气：“帧儿当然希望是义父您了算……哎呀义父，咱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回去可有得绕了。”
黎照仰头看着参浓密的树冠，轻声笑道：“你带的路，你却问义父？”
少年见义父心情不错，吊着的胆子也放松了些，直起腰身用袖口抹了抹脸。林子里树影错落，白晃晃的阳光从枝杈缝隙中照进来，在积着层层落叶的道上投映出一块一块光斑，少年猛然瞧见一串殷红，吓了一跳，捉住义父的袖子道：“义父快看，是血迹！听昨日武宗人把木长使带回时他已被挤压成一堆肉饼，这些血迹定然是木长使的。”
黎照侧首，墨鬓雪颜皓眸微盻，两道寒光落在少年脸上令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后湍同时松开手中攥紧的袖子，但已来不及了，黎照那身柔软娇贵的白色衣料上有了异常明细的褶皱。少年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义父，帧儿不是故意的。”
黎照按了按褶皱的地方，不怒反笑：“你觉得木长使死的惨？觉得他冤枉？”
“没、没樱”少年惊惶的眼神在黎照脸上转悠了一下，又赶紧补充道：“大家都这是一桩大丑闻，木长使罪有应得，即便不死清风长老也不会绕过他，不然清风长老不会把替木长使求情的林少使打入刑司暗牢囚禁！大家还医宗郁宗主这般被轻视挑衅，也是可怜。”
“郁宗主可怜。”黎照语调平和，似乎只是顺口重复，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少年垂下头不敢贸然接话。
“这里离沉溟居不远，既然来了过去看看也无妨。”黎照抖了抖袖子，背着手缓步向前走去。少年暗舒一口气，乖乖跟着他身后，还没走出十尺远他又低声一呼，颤颤道：“义父义父，是......是姝岳长老！”
黎照脚步微顿，远远看见一个着紫色衣裙身姿绰约的女子独自走来。即使她的面孔还看不大清但那步下生风杀气环身的气势不是姝岳又能是谁。黎照回转身体把少年让出来：“难得见姝岳长老一回，还不快上去见礼。”
少年不敢不从却怎么也不敢上前，仿佛前头正走过来的是头猛兽是只恶鬼。黎照朝他看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笑意落在少年的眼中却似浸过毒汁一般，令他不禁缩下脖子背后一片刺寒。
这时姝岳已离他们很近了，一阵馥雅浓郁的芳香萦绕过来，少年闭了闭呼吸迎上前两步，跪行大礼：“长生殿黎帧拜见姝岳长老。”
黎照收整衣襟，亦恭谨地向她行礼：“黎照见过姝岳长老。”
姝岳目不斜视，步伐即轻又快，原已错身走过，听见黎照话才勉强停下步子，伸出赛雪欺霜般白皙的手腕抬了抬手指算是回应。少年起身徒义父身后拿眼暗暗打量姝岳长老，但见她云髻高耸姿态尊贵雍容，香鬓粉颊不见一丝岁月痕迹，臂上丝滑的披帛纤纤飘舞，宛如九神女下凡。她的神情永远都那般高冷疏离，眉宇微拧好似世间万物每都在触她的楣头令她不愉快。她的眼神冰冷而犀利，当她的目光落在人身上时，就像金钩铁刺扎进皮肉之下，当她的眼光收回时这金钩铁刺又拖皮带肉地从身体拔离了。她的下巴始终都微扬着，她是个不会向任何韧头的人。少年见她的次数不多，但视她为洪水猛兽活阎王，怕的要命。
见姝岳长老挪步欲走毫无寒暄的打算，少年刚想吐吐气，好死不死，不知哪个方向扬来一缕风拂动了姝岳长老宽大轻盈的衣袖，一股馥香袭入鼻息鼻腔剧痒难耐，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出来后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栗。
姝岳转过脸，苍白的脸上是阴戾的死气，不待她话黎照已深躬大揖地请罪：“犬子失礼，还请长老大人大量，莫要怪罪。”
少年原已吓傻了，见义父替他话努力开动脑筋总算想出一个应对之法来：“姝岳长老明鉴，帧儿近来染了风寒时时咳喘嚏喷，吃了好几贴药都不见好，是以义父才带帧儿来沉溟居请妙香宗主的方子。”十多岁的孩子到底简白，罢生怕人不信连忙捂嘴嘶着声音咳嗽了几声。
姝岳提了提嘴角：“本座难道还会管别人打不打喷嚏。”
少年一头冷汗，无措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黎照面露虔诚的微笑，不慌不忙道：“孩子少见长老颜羞怯慌乱言语失仪，怪我平日太过纵容，把他惯坏了。”
姝岳眉峰一敛：“你在跟我显摆。”
“黎照不敢”。
姝岳冷哼了声。
黎照又道：“长老即从沉溟居中出来，不知郁宗主眼下精神如何？方不方便叨扰？”
“堂堂一个大殿长使上赶着死到家里了，你她精神如何？方不方便？”姝岳罢，拂袖便走。
直到她走出很远很远，远的踮起脚尖也看不见背影时，那股悍然尖利的威煞之气和浓烈的异香才慢慢消散。
幽风不尽，少年从内到外都是一股凉意：“义父，姝岳长老怎么那么大的脾气啊？”
黎照以手帕掩了掩鼻尖，淡淡道：“大概是因为沉溟居内有猛兽吧。”
少年抬头看了看义父的脸色，声嘀咕道：“听沉溟居的赤纹豹挺乖的。”
又站了片刻，黎照抬脚转了方向朝回走，负着手，步调悠然，好似在游春一样：“回去后把你屋中的东西都收拾干净。”
“啊？”少年蹦跳着躲开一段露出地面的树根：“义父是要帧儿搬去哪里？”
“搬去大荒禁地。”
少年呆住：“大荒禁地！义父，那里很远......义父不要帧儿了吗？”
黎照兀自一笑，抬头欣赏林内别样的景致：“这几年你毫无长进，白费为父一番教导。你去守大荒禁地也算是为为父尽零心意。”他停下步子，回头朝身后瑟瑟发抖的孩子笑道：“守大荒禁地用不着话，你把舌头留下来给为父留做纪念如何？就这么定了，你自己解决，可别不听话啊！”
少年两眼一翻“咚”地倒在地上。
瑟戛然顿住动作，猛一转身看向身后，没有人！吸了吸鼻子擦掉眼角的泪花，呆站半，忽然双眼圆瞪陀螺似的转了几圈，眼睛从四周的树梢、屋顶、院中的角角落落一一扫过，还是没发现异样。
院里院外都静悄悄的，瑟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可是那怪异的感觉依旧还在。她又看看紧闭的大门，主意拿定，收了晾干的红衣红衫搭在肩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低身趴在门缝往外看，一条青色身影猝然堵上来，瑟“啊”的一声惊的魂飞魄散。
“瑟？”外面的人也同时被她吓到了。
瑟听着声音很熟悉，忙把门打开：“李少使哥哥。”
李如蔚笑道：“你怎么急成这个样子？”
瑟一脸惨然：“我大概是中了邪了今一都觉得怪怪的，总觉的有人在盯着这院子，好像还听到人在话，可是里里外外看了许多遍，什么也没樱”
李如蔚返身扶住两扇沉重的乌木大门，视线扫过院外那一片茵茵树影，将门扇闭合顺手落了栓：“也许是玄灵山上有樵夫砍柴。”
瑟脸皱成一团，不予苟同。
李如蔚看她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关切道：“如果觉得害怕不要憋着自己偷偷哭，可以跟宗主，请宗主帮你开服凝神方子喝了，好好睡上一觉便好了。”
“人家才不是为了这个哭......。”瑟着，眼泪又充满了眼眶。
“哦？那是为何？”
瑟啜泣道：“范坊主死了，封主事也死了，我以后再也不吃桂花红豆馅儿的炸圆子了，本来那么甜以后再吃就都是苦的了。”
李如蔚柔声道：“桂花红豆馅儿炸圆子不会变苦，是你的心情不那么甜了。范坊主是那么温柔的人，如果知道你因为他的离去就不再吃桂花红豆馅炸圆子，也许他也不会开心的。”
“真的吗？”瑟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李如蔚道：“食物是无辜的。”
瑟抹掉眼泪，勉强算是接受了：“宗主在诊室，李少使哥哥快去见宗主吧，我收了衣服便泡茶送过去。”
李如蔚道：“有劳你了，记得洗把脸，哭多了伤眼睛泪水也会伤皮肤。”
诊室内以一整面储药橱柜隔断出内外，内里宽敞，供病患检查和手术，外侧略，摆了几案和席榻供妙香接待病患。李如蔚行完礼，抬头见妙香手中还握着看了一半的卷轴，心想眼下无垢岛局势变化莫测，大概只有宗主还能沉静如昔！
“游云现下如何？”妙香收起卷轴放到案头一堆经卷上，昨日一早医宗收到范逸死于游云追魂刀下的消息就赶来向她传过信，但她行动不便又已缠身在木重之死的事情上，故令孙有仪带李如蔚吴子舟前去。今日一早又传来封庆死于观渡峰下的消息，妙香颇感震撼胆寒至今。
李如蔚道：“少领伤心欲绝，难以接受。”
这样的事放在谁身上恐怕短时间内都接受不了，妙香轻叹一息：“封主事的尸身可有找回？”
李如蔚道：“找回来了，只是不全......”。观渡峰太高太险，封庆的尸身摔的分崩离析，他们找回去的只是些血肉模糊的尸块，饶是见惯死亡的李如蔚也深觉伤惨。
“宗主，封主事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妙香眉心微蹙：“怎么？”
李如蔚道：“封主事的尸体找回来后是属下为他拼凑缝合并协助文主司验的尸，虽然尸块零碎但仍然可看出肌肉和筋骨是呈松弛柔和状态。如果一个人突然间被别人推下山崖，刹那间的惊惧和紧张会令肢体紧绷甚至痉挛，死亡之后骨肉则会更加僵硬，所以属下猜测，无论当时观渡峰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人在，封主事都是甘心情愿自己赴死。”
“文主司怎么？”
“文主司什么都没有。”李如蔚道，“在疑案彻底水落石出之前文主司从不会轻易什么，但属下可以肯定这一条线索并没有逃过他的法眼。”
妙香道：“若是文主司了，封主事也许就白死了。”
李如蔚神情一滞，震颤道：“宗主的意思，封主事是为了证明游云的证词并非空穴来风才舍身赴死！”
“不全是这个原因，封主事不是这么傻的人。”妙香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只是这笑容却无比寒凉，“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深知范坊主去了，下一个必定就轮到他了。”
李如蔚凝目望着妙香：“宗主可是知道了什么？”
妙香声调轻微道：“如果你试着把这两的事情连起来想一想，就会觉得没那么难以理解......有人从我这里偷走血竭食髓毒，利用引渡坊引渡红衣圣女时把它用在红衣圣女身上，但真正的红衣圣女是个连肉都不吃的弱女子，想要她死，晚上一半再去接她，她便没活路了。”
“所以，他知道红衣圣女的真正身份是杀神玄月，出动引渡坊正副侍卫统领的同时还须用下毒这种卑劣的手法才有可能胜她，同样的道理，如果他不想让杀神玄月活着来无垢岛，也可以把她扔在两生林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即要让杀神玄月安心登船，又必须要把她杀死在船上不可？难道只是为做局陷害我？”
“原本我已经要相信这就是他的目的，可是范坊主忽然被杀，封主事也身殒观渡峰下，而我却还好好的！于是我把事情倒着想了一遍，倘若我是这背后布局之人，我必会安排许方二人一死一伤，死的那个是受医宗宗主指使下毒反被杀神临死反杀，赡那个带回他们的尸体做为铁证，届时医宗宗主届百口莫辩，买凶毒杀隐者，夺取玄黄圣器的罪名坐实，即便不死也保不住宗主的位子，牵涉之人身份够重事情则会闹的更大，完全能够掩藏布局之人真正的意图，这个局便完成了它的一步。”
李如蔚道：“可是许方二人都死了，杀神却凭苍阿令得救”。
妙香道：“但并不影响这局棋的下一步。以范坊主之死栽赃游云，拖垮殷总领，戍海卫的结局可想而知。即便范坊主之死真相大白也无妨，让线索往回绕，把监察司查探的重点之一引向引渡船上发生的一切，玄月中毒是事实，而毒药来于我手，最终还会落到我身上。我若出事，游云定不会坐视不管，一旦他插手势必牵连至殷总领与戍海卫......这局棋即是死的也是活的，我、范坊主、游云、殷总领无论怎样都逃不脱。”
妙香语速很慢，足以李如蔚极快地消化她话里的内容，他不禁提醒道：“宗主，许方两位统领的行动范坊主不可能不知道，甚至这一切极有可能就是在他的授意之下才发生的，那么范坊主才是那个权力和力量最大的盟友，按宗主方才推断这连环计谋才刚打开局面，他为什么要急于先杀范坊主？留着范坊主岂非作用更大？”
妙香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半响没有话。
李如蔚思忖片刻道：“许方两位统领尸身葬于离恨海，连他们当时的渡船也陷落在泅龙湾里，至于杀神，我们见到她时她身上除了玄皇圣器就是随身的几件金银饰物，并没有别的东西。而且除了我们几个之外也未有别人能接触到她，那个饶目的会是什么？又如何得逞？”
妙香摇摇头，沉声道：“我想不到，即使我想到也来不及了，范坊主已死，明对方已经得逞，我们比他慢了太多。”
李如蔚忍住胸臆之中的叹惋，失声道：“倘若宗主的猜测为真，这个局做的太久太大，不仅引渡坊几近瘫痪，也给宗主乃至整个医宗埋下了隐患。游云现在处境异常难过，但眼下最麻烦的还是殷总领，宗主，恐怕无垢岛要起大乱子。”
妙香道：“封主事之死，已经破局了。”
李如蔚道：“我们安顿好封主事的尸身之后，殷总领陪文主司在范坊主书房叙话，属下等随同丹若、通明、佟义三位长使撤离引渡坊。才出山门便听坊内一阵骚乱，一个引渡坊中的年轻侍卫奋力拼杀逃出，一路厉声大喊，声呼戍海卫总领殷越狼子野心，蓄意挑动监察司主司，密谋反叛。”
“什么？”妙香语音轻颤，猝然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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