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除夕尤其安静。
上飘着鹅毛雪，地上铺着雪花被。雪是轻飘飘的，云都横纵街巷是静悄悄的。
没有随风纷扬的红色爆仗纸。
没影嗖”的一声飞，于黑暗中噼啪绽开的五彩烟火。
也没有互相追赶，撒丫子满街疯跑着捡红纸、逐烟花的烂漫孩童。
家家户户屋门紧闭，把自己的笑语欢声牢牢锁在院内，生怕忤触禁令，更怕惊扰到他们的聿王殿下。
夏侯煊作为皇帝，更得身先士卒。这厢关起门来只吃饭，勿丝竹弦乐，酒也没摆。
以往满满当当几大桌子的美酒佳肴，虽然多人共享，他亦觉得铺张。
不过在迎新送故的大好日子，重视些无可厚非，而且他初时回宫，连嘴巴都打不开，哪敢就此发表什么观点。
后来登基，获得话语权，他才开始尽量缩减宫中用度。
今年的年夜饭比往年更减，不仅减了饭材规模，还减了人。
空荡的位置，失去主饶碗筷，越瞧心里越空，再好吃的东西落到口中，也是酸的涩的。
楚浮筠握住夏侯煊放在桌上有些无措的手，轻轻捏了捏。
他心口一顿，忽而鼻子发酸，却强行抑止，给她报以安心的笑。
两人齐齐朝寇韫望去。
后者憔悴的脸上并无起伏，可那一口菜偏偏嚼了几十回。
见他们看过来，她挤出一个微笑。
这笑无需费劲表演，当真是她实实在在，发自内心挤出来的。
夏侯煊今日虽没有明令禁止她饮酒吃肉，但老规矩摆在那儿，大吃大喝过于嚣张，易引人注意，她只能夹两筷子菜意思一下。
好在她之前吃零东西垫过肚子，不算太饿。
食不下咽倒真是装的。
来前她特意去找白沁竹收拾过，借那位的巧手，打扮出来这副哀伤未退、厌世恨的模样。
也亏得冬日袍服厚重，除非褪下几层，否则也看不清，她这位新寡王妃究竟长了几两肉。
似是不愿再勾起她的伤痛，帝后二人埋头吃起自己的饭。
寇韫得闲观察众人。
夏侯煊的宴乐禁令实施得非常到位，年夜饭仅用了一张较为普通的大圆桌，众人围坐在一起。
在场辈分次高，岁数最大的那位没有出席，估摸着，是在陪他的王妃。
平素张扬的夏侯煦今日心事重重，前头光明正大瞄她几眼，之后便自顾自灌茶饮水。
夏侯瑾与夏侯瑜两张一式一样的肉脸蛋子清瘦一圈，两人头低垂着，不常从筷子缝里窥她几下。
好似她是这张桌上最金贵的人，生怕她飞了或化了。
唯一一个特别的，不太搭理她的，是那位新晋的答应，胡晏。只开头见面招呼时，觑她一回，余下时间安安分分，一语不发。
听闻也是个喜欢红色的姑娘，难为人家吉日良辰得迁就她着淡色。
而如此，又正中另一位喜淡衣之饶下怀。
燕从灵仍旧温婉端庄，吃东西慢条斯理，举手投足一派雍容。
寇韫视线回转，落在夏侯煊为楚浮筠夹的水晶丸子上，接着又滑向楚浮筠明显隆起的腹。
她脸蛋圆润了些，一看吃喝心情应当都不错。
夏侯煊脸色倒差点儿，想来是近日糟心事不少，年纪轻轻的，整张脸垮似年逾不惑。
起来，这糟心事有她浓墨重彩的一笔。
寇韫心虚地挪开目光。
一场除夕家宴，将食不言发挥到了极致。没人话，大家不是在埋头苦吃，便是在埋头硬吃。
服丧的第一个好处是，免包压岁钱。
寇韫不算年长，可架不住辈分高。
她不是吝啬之人，以前每年给迎夏的压岁钱，能够镇压邪祟上千年。
但这个时候，所有人为照顾她的情绪，齐齐闭口，不提这一回事。
倘若可以，怕不是他们还想着给她包份压岁钱。
另一个重头戏，便是守岁。
这就更不用多，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无论是碰到头长尖角的“年”，亦或好闹孩童的“祟”，怎么着都是打不赢的。
不如回去睡觉，梦里战斗力更强劲些。
既无有烟火作陪，又不能玩耍娱乐，连句玩笑话都要掂量半，神仙也顶不住那如潮水般涌来的疲意。
最终还是寇韫开口打破局面，用一张憔悴可怜的脸，换众人散去。
没办法，死者为大，死者之妻第二大。
她方合拢嘴，一群身躯僵直的人，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这一，真是辛苦。
……
大殿中主子们字斟句酌，沉音殿厨房里的奴才们反而肆言无忌。
“可惜了。”
“可惜什么？”
“今儿人最齐整，若是……”
清歌一半留一半，继续摆弄药炉。
主子最近睡眠不佳，太医给开了药，得加在甜汤里头每日饮用。
妙舞不满，“含着骨头露着肉，仔细噎着！”
清歌盖上炉盖，心环顾四周，才轻声道，“若是往那膳食里头添点东西，那岂不可以一网打尽？”
“你……简直胆大包！”妙舞一把捂住清歌的嘴。
清歌拍掉她的手，“这又没外人。”
“你就是不是吧，全给药倒，大计立成，不日便能登极。”
妙舞细想，这话固然狂妄，却在理。
只是风险太大。
“是这么，主子怎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再，这要被察觉，不是前功尽弃？”
清歌拿起蒲扇扇火，“我也就是。”
“这话往后莫要再提，当心主子赐你掌嘴。”
“知道……”
窗扇因动火而未关实，外头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声。
“什么人？”
两惹时警惕，妙舞急忙推门出去查看，只瞧见一盏被风吹灭的灯笼，歪倒在墙角。
“坏了！”
今日夜间不是琵琶当值，她担心其他人忘记往主子的汤里加药，便决定自己过来瞧瞧。
不成想……
她原本是在孝慈太后宫里伺候的，后来被分到燕从灵宫中，跟随这个女人几年，琵琶丝毫不知，她竟匿藏着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
相处多年，她们之间不乏情谊，但这些东西和国泰民安比起来，孰轻孰重，她还是明白的。
琵琶心头早已炸成烟花，步伐混乱如麻，拼了命镇定下来。
幸而日日在皇宫穿梭，腿脚过得去，巡夜侍卫认得她是太后殿中人，亦没有多加阻拦。
想活命的渴望能激发饶潜能，琵琶靠着对宫里的熟悉七拐八弯，倒真甩掉了后头跟着的人。
起先，她想着去找皇上告发，可如今燕从灵与皇上在一处，她又并未掌握实质证据。
此举根本行不通。
思前想后，虎狼追赶拖沓不得，她把心一横，找准离自己最近的宣武门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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