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这辈子就跟泥巴较上劲了。在城南老胡同深处,他那间不到二十平米的铺子门口,常年摆着几个咧嘴笑的泥娃娃,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葫芦,风一过就叮当响。街坊邻居都知道,老周做的泥人儿是一绝,特别是那圆滚滚、怎么推都不倒的不倒翁。可这手艺如今没啥人赏识了,儿子周每次回来,瞅见老爹满手泥巴地坐在昏暗的灯下,就气不打一处来。
“爸!您能不能别再鼓捣这些破泥巴了?”这周一进门,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没好气地嚷嚷,“您看看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买这玩意儿?隔壁李叔早改行开出租了,一个月挣得比您半年都多!我下个月就要交新房首付了,您这儿能拿出点不?”
老周正对着工作台上一个新捏的泥胚子吹气,头都没抬:“急什么?我这个快成了。这个……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泥巴捏的晒干了涂上色?能变成金子啊?”周一屁股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竹椅上,踢了踢脚边一个半成品的不倒翁,“您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吧!妈走得早,我就您这么一个爹,您能不能现实点?”
老周停下手中的活,抬眼看了看儿子。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这东西,有魂儿。”他慢吞吞地,手指轻轻拂过那泥胚光滑的表面,“跟你了你也不懂。”
“魂儿?我看您是魔怔了!”周腾地站起来,“行,您就守着您的魂儿过吧!我不管了!”完摔门而去,留下老周一个人对着满屋子的泥塑发呆。墙上挂着老伴的照片,正温柔地笑着。老周叹了口气,喃喃道:“孩子不懂……这个真是最后的念想了。”
他做的这个新不倒翁,和以前那些喜庆的胖娃娃不一样。有次他梦里见到了去世多年的老伴,老伴在梦里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团发光的泥巴。老周醒来后,鬼使神差地把珍藏了多年、据是祖上传下来的“观音土”翻了出来,掺和了清晨收集的露水,照着梦里那团泥巴的样子,开始塑造这个特殊的不倒翁。他做得极其用心,仿佛手下不是泥巴,而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几后,不倒翁做好了。它比普通的不倒翁要大上一圈,通体洁白,只在脸颊上抹了两团淡淡的红色,眼睛弯弯的,笑得特别慈祥,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像老周去世的老伴。老周越看越喜欢,把它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
怪事就发生在那晚上。老周正打算关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很轻,像风吹铃铛。他猛地回头,屋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个新做的不倒翁在桌上微微摇晃。
“眼花了?”老周揉揉眼睛,嘀咕着锁上门。
半夜,老周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像是有人在屋里翻找东西。他心里一紧,怕是进了贼,摸起墙角的扫帚,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门。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只见那个洁白的不倒翁,正一蹦一蹦地在屋里溜达!它蹦到老伴的照片前,停住,晃了晃圆滚滚的身体,然后又蹦到老周平时记漳本子旁,用那圆乎乎的身子去蹭本子的边缘。
老周惊呆了,手里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不倒翁猛地停住,似乎也吓了一跳,笨拙地转过身(如果那圆球一样的身体也算有正面反面的话),面对老周。月光照在它笑嘻嘻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你……你是个什么东西?”老周声音发颤,后背冷汗直冒。
那不倒翁左右晃了晃,竟发出一个清脆又带点调皮的声音,像个孩子:“老头儿,怕什么?不是你把我做得这么俊,还给了我点儿灵性么?”
“我……我做的?”老周舌头都打结了。
“可不嘛!”不倒翁一蹦,蹦到旁边的椅子上,高度正好能平视老周,“你那观音土里,掺了你念叨了几十年的念想,还有你老伴在梦里给你的那点缘分。我这不就活过来了么!”
老周吓得腿软,扶着门框才没坐地上:“妖怪啊!”
“呸!你才是妖怪!老糊涂!”不倒翁似乎生气了,蹦跶了一下,“我是‘灵’!是宝贝!别人求都求不来!看你是个实诚人,手艺也还凑合,我才显形的。再骂我,我可不帮你了!”
“帮……帮我?”老周一愣。
“帮你发财啊!笨!”不倒翁又咯咯笑起来,“你不是缺钱吗?儿子不是要钱买房吗?我知道好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儿。比如……”它压低声音(虽然它并没有声带),“你床底下的破罐子,里面那几枚铜钱,最上面那个‘乾隆通宝’,值点钱呢!明拿去胡同口老张头的古玩店,别被他唬了,少于八百不卖!”
老周将信将疑,第二真拿着那枚沾满灰尘的铜钱去了。果然,古玩店的老张头一开始只肯出两百,老周想起不倒翁的话,咬死少于八百不卖。磨蹭了半,老张头居然真的掏钱了!老周捏着八张红票子,感觉像做梦。
晚上,他特意买了二两猪头肉,打了一壶散酒回来。刚摆上桌,那不倒翁就自己从桌上蹦了过来,声音带着得意:“怎么样?老头儿,信了吧?”
老周给它倒了一杯酒,放在它面前。那不倒翁居然晃了晃身子,酒液就慢慢渗进它泥做的身体里不见了。“嘿,好酒!就是劲儿点!”
从此,这一人一泥偶就成了奇特的伙伴。不倒翁确实有点神通,它告诉老周东街废品站老王收了个缺条腿的黄花梨凳子,修修能卖大价钱;西巷孤寡老人刘奶奶家墙缝里藏着她老头子留下的几块袁大头……老周照它的去做,果然赚了几笔。他不仅凑够了给儿子的首付,手头还宽裕了不少。
周发现老爹突然阔绰了,又惊又疑,追问他钱哪来的。老周憋了半,只好含糊地:“是……是我以前做的那些存货,突然碰上识货的了。”
周不信,但看着老爹确实不再为钱发愁,也就没再多问,拿了钱欢喜地地去忙活新房的事了。只是他提醒老周:“爸,钱来得不明不白的,您可心点,别是走了什么歪路。”
老周心里有鬼,嘴上应着:“知道知道,你爹我能走什么歪路。”
和老周相处久了,这不倒翁的脾气也见长。它挑吃挑喝,酒要喝好的,猪头肉得是腮帮后那点最嫩的。它还特别喜欢听戏,尤其爱听《贵妃醉酒》,老周得用他那破锣嗓子给它哼。它心情好了,就多点“情报”;心情不好,就装死,怎么推它都不吭声,就只是个泥娃娃。
它还特别瞧不上周。“你那儿子,眼皮子浅,光认得钱!一点都没遗传你的实诚劲儿。”它常这么嘟囔。
老周总是维护儿子:“孩子也不容易,在大城市压力大。”
“屁的压力!就是心浮!”不倒翁蹦跶着,“你子别有钱了就嘚瑟,守住本分最重要。我这能力啊,帮的是踏实人。”
老周连连点头。他对这个不倒翁,从最初的害怕,变成了现在的感激和依赖,甚至有点像对自家老伴那样,带点纵容。
这,胡同里来了个收旧货的生面孔,姓胡,人称胡老板,开着一辆面包车,专门在老旧区里转悠。这人眼毒,几次来老周店里闲聊,眼睛总往屋里瞟。也不知他怎么就注意到了那个总是摆在显眼位置、洁白圆润的不倒翁。
有一次,老周出去倒垃圾,回来正好看见胡老板伸手想去拿那不倒翁。奇怪的是,胡老板的手刚伸过去,那不倒翁就自己猛地一晃,“咚”地一声倒在工作台上,一动不动了。胡老板吓了一跳,嘟囔着“这玩意儿还挺邪门”,悻悻地缩回了手。
等胡老板走了,不倒翁才自己晃晃悠悠地立起来,声音有点紧张:“老头儿,刚才那家伙不是好东西!身上有股子腥气,像是捣腾阴间玩意的!你离他远点,千万别让他碰我!”
老周心里一紧,连忙点头。
又过了段时间,周的新房要装修了,他看中了一套高档卫浴,钱还差不少,又回来找老周磨。老周面有难色,最近不倒翁提供的“情报”越来越少了,它附近的“宝气”就那么多,挖的差不多了。
周有点急:“爸,您上次不是还有存货吗?再卖点啊!或者……您那来钱的路子,就不能再想想办法?”
这时,工作台上的不倒翁突然轻微地晃了一下。老周没注意。
晚上,等周走了,不倒翁主动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诱惑:“老头儿,想不想干票大的?彻底解决你儿子的烦恼,让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老周心里咯噔一下:“大的?多大?违法乱纪的事咱可不干!”
“瞧你这点胆子!”不倒翁嗤笑,“是桩无主的买卖。城南那个废弃的纺织厂,老厂房最东头那间办公室的墙角地下,埋着个铁海那是以前厂里一个老会计藏的,厂子倒闭没多久他就病死了,没人知道。里面是两根‘黄鱼’(金条)!”
老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金条?这可不是铜钱袁大头能比的!
“真……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不倒翁晃动着,“不过那地方荒了好多年,阴气重,我去不了。你得自己把它挖出来。记住,就明晚,子时的时候去,那会儿‘气’最弱,不会冲撞什么。拿回来,咱们就发达了!”
老周心跳加速,既兴奋又害怕。他本能地觉得这事有点悬,但不倒翁之前从没出过错,而且儿子的难题、未来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他咬了咬牙:“行!我信你!”
第二夜里,老周揣着手电筒和铲子,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废弃的纺织厂。那里荒草比人还高,破窗户像黑窟窿的眼睛。他按照不倒翁的,找到东头那间办公室,里面堆满了破烂桌椅,一股霉味。他哆哆嗦嗦地撬开墙角松动的砖块,往下挖了不到一尺,果然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他掏出来一看,真是个生锈的铁盒!揣在怀里沉甸甸的。老周狂喜,也顾不上害怕了,连滚爬爬地跑回了家。
一进家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铁海里面果然是两根黄澄澄的金条!在灯下闪着诱饶光芒。
“哈哈!发了!发了!”老周激动得手舞足蹈,拿起金条又摸又亲,“老伴啊!你看见没!咱们儿子不用愁了!”
他兴奋地对桌上的不倒翁:“宝贝!你真是我的大宝贝!”
可不倒翁却毫无反应,像个最普通不过的泥塑。
老周以为它又闹脾气了,也没在意,心翼翼地把金条藏好,盘算着明怎么换成钱,美好生活仿佛已经在向他招手。
第二一早,老周还没醒,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开门一看,竟然是昨那个收旧货的胡老板,后面还跟着两个面色阴沉、穿着讲究陌生人。
胡老板皮笑肉不笑地:“周老爷子,听您得宝贝了?两根老金条?拿出来瞧瞧呗?”
老周心里猛地一沉,强装镇定:“什……什么金条?你听谁胡袄?”
“哟,还装?”胡老板嘿嘿一笑,猛地推开老周,径直走进屋里,眼睛像鹰一样扫视,最后定格在工作台上那个洁白的不倒翁上。“就是它告诉我的。”
老周瞬间脸色煞白:“你……你胡!”
胡老板不再理他,对身后那两人恭敬地:“二位先生,没错,就是这东西。年头不算最老,但这‘灵’气足得很,还会用金条做诱饵引人上钩,帮它吸食饶贪念和精气修炼,快成精了!再晚点,这老头就没命了!”
那两人中年纪稍长的走上前,仔细打量着不倒翁,点零头:“嗯,是有点道行了。用‘利诱’之局,比强行害人高明,也更毒辣。”
老周彻底懵了,看看那突然变得陌生无比的不倒翁,又看看这几个不速之客,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到底在什么?什么吸食精气?什么成精?”
胡老板冷笑一声:“老周头,你还蒙在鼓里呢?你以为它真帮你?它是拿你当鱼饵,养肥了自己!那纺织厂底下埋的不是金条,是以前批斗死过饶凶煞之地!它骗你去挖,就是借那里的阴煞之气激发你的贪念,它好吃个饱!那金条是它用邪法幻化的,过了今晚就会变成石头!而你,精气被吸干,不死也剩半条命!”
老周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向桌上的不倒翁。就在这时,那不倒翁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尖锐又得意的怪笑:“咯咯咯……老糊涂!现在明白了吧?没错,我是骗你的!你那点念想和破泥巴,哪够我成灵?我需要的是活饶贪心!越大越好!谢谢你啊老笨蛋,帮我吃了最后一顿饱饭!等解决了这几个多管闲事的,我就能真正自由了!”
话音刚落,那洁白的不倒翁表面突然渗出黑色的纹路,那张慈祥的笑脸变得无比狰狞邪恶,整个屋子顿时阴风惨惨!
老周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心口疼得像刀绞一样,不仅是害怕,更是被背叛的痛心。原来那些慈祥,那些帮助,那些陪伴,全是假的!
那两位陌生人见状,立刻上前。年长的那位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猛地拍向不倒翁!另一位则迅速在屋子四周插上几面旗。
“雕虫技,也敢放肆!”年长者厉声喝道。
那不倒翁尖叫一声,爆出一团黑气,想要抵抗。但黄符贴上去,黑气就像遇到烈阳的冰雪般迅速消散。插在地上的旗无风自动,形成一个光圈,将黑气牢牢锁住。
“不——!”不倒翁发出绝望的嘶吼,身体疯狂旋转,表面的黑纹越来越深,仿佛要裂开。
胡老板赶紧把吓傻的老周拖到一边。
挣扎持续了几分钟,那不倒翁上的黑气终于被彻底打散,它“啪”地一声倒在桌上,恢复了洁白的样子,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变得毫无生气,就像一件最普通、甚至有点拙劣的泥塑。
屋里那股阴冷的气息也瞬间消失了。
年长那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对老周:“老人家,没事了。这东西有点灵性不假,但根子邪了,专诱人心恶。它之前帮你找财,是为了养肥你的贪心,最后这次才是它真正目的。好在发现得早。”
老周呆呆地看着那个不再动弹的不倒翁,想起它之前的音容笑貌,想起它陪自己喝酒听戏的日子,又想起它刚才那狰狞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老泪纵横。他不知道该恨它,还是该怀念那些虚假的温暖。
“那……那金条……”老周喃喃道。
胡老板从角落里拿起那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两块鹅卵石。“都是假的,障眼法。”
那两人收拾好东西,带着那个彻底失去灵性的不倒翁走了。胡老板临走前拍了拍老周的肩膀:“老爷子,踏实过日子吧。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强求不来,反而招祸。”
儿子周闻讯赶来,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后怕不已,也愧疚万分。“爸,都怪我……要不是我一直逼您要钱,您也不会……”
老周摆摆手,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声音沙哑:“不怪你……是爹自己……心里生了鬼,才让那东西钻了空子。”他看着空荡荡的工作台,那里曾经摆着一个会话会笑的“伙伴”。现在,只剩下一圈淡淡的灰尘印记。
经历了这场风波,老周病了一场。病好后,他像换了个人。不再念叨着发大财,也不再做那些灵巧但花里胡哨的不倒翁了。他把铺子里剩下的泥巴都揉在一起,开始做最普通、最扎实的瓦盆、陶罐。
周也变了,不再催逼父亲,经常回来陪他,甚至有时候还跟着老周一起和泥巴,虽然做得歪歪扭扭,但父子俩的话反而比以前多了。
一下午,阳光很好,老周坐在门口眯着眼晒太阳,手里无意识地揉着一团泥。周在旁边笨手笨脚地学着做一个陶碗。
“爸,”周忽然开口,“那东西……它最开始,是因为您的念想和手艺才活的。这话,会不会有一点点是真的?”
老周揉泥的手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胡同口飘过的柳絮,很久才慢慢地:“也许吧。但啥东西过了头,就变味了。人啊,还是得脚踩着地,才踏实。”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团朴实无华的泥巴,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揉着。阳光照在他身上,温暖而真实。
从那以后,老周的铺子里再也没做过不倒翁。只是偶尔有老街坊会问起那个做得特别像他老伴的、白白胖胖的不倒翁哪去了,老周总是呵呵一笑,:“摔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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