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日头最毒。
宋芫招呼众冉树荫下歇息。
仆人们抬来几大桶绿豆汤，还有刚出锅的葱油饼。
石榴也不讲究，捧着粗瓷碗，与几个老农同坐一旁，边吃边聊，竟毫无架子。
“听你们的口音，是从南边来的？”石榴咬了一口葱油饼，饶有兴致地问道。
“公子猜得没错，咱们都是从冀州的临水县过来的。”
冀州兵乱，他们不得已拖家带口，背井离乡。
石榴随后又问：“你们平日里劳作如此辛苦，一年到头能有多少收成？除去租子，剩下的够一家人糊口吗？”
老农憨厚地笑了笑：“回公子的话，像今年这样风调雨顺，收成还算不错，除去租子，勉强能糊口。要是遇上灾年，那就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咯。”
旁边另一位老农接过话茬，叹气道：“是啊，咱庄稼人靠吃饭，老爷赏口饭吃，咱就谢谢地了。要是遇到旱灾、涝灾，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要是赶上蝗灾，那才叫遭罪呢。”又有个人突然苦笑道。
宋芫也是心有戚戚焉，几年前那场蝗灾，他至今历历在目。
当时蝗虫过境，遮蔽日，所到之处庄稼瞬间化为乌有，百姓们欲哭无泪，整个云山县哀鸿遍野。
许多人家因此断了生计，被迫逃荒要饭。
听着佃农们你一言我一语，石榴捏着葱油饼的指尖微微发紧，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神情严肃。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宋争渡，此刻突兀地开口：“敢问公子，可曾想过，为何年年辛苦劳作，却仍难逃饥馑之苦？”
“哦？”石榴抬眸看向他，凤眸微眯，“愿闻其详。”
宋争渡放下手中的碗，声音平静却字字铿锵：“其一，赋税过重。朝廷征税名目繁多，除正税外，还有各种杂税徭役。百姓辛苦一年，所得大半充公。”
“其二，土地兼并。豪强权贵强取豪夺，百姓失去土地沦为佃农，所得不过十之一二。”
“其三，水利不修。官府只知收税，不知兴修水利，百姓只能靠吃饭。”
“其四，官吏贪腐。层层盘剥，赈灾粮款到百姓手中已所剩无几。”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
田间一时寂静无声，连蝉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宋芫惊讶地挑了挑眉，他家争渡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与世无争，今儿怎么这般犀利？
这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石榴目光渐深，嘴角却扯出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眉峰蹙得更紧。
詹清越眼神闪过惊异之色，忍不住重新打量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宋争渡却继续道：“更可悲的是，百姓明知这些道理，却无力改变。因为——”
他直视石榴的眼睛：“制定这些规矩的人，正是那些不事生产的权贵。”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詹清越猛地站起身：“放肆！”
石榴却抬手制止了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麦穗，漫不经心道：“宋二哥又不曾错什么，詹先生何必动怒？”
他缓步走到宋争渡面前，少年的个头只到宋争渡肩膀，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宋二哥所言极是。这下弊病，根源确在庙堂之上。”
宋争渡微微垂眸，不卑不亢：“在下失言了。”
“不，你得很好。”石榴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瞬间化解了方才的剑拔弩张，“宋二哥见识不凡，本王很是欣赏。只是这些问题积重难返，想要解决，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话锋一转：“我府上沉先生近日正在讲《盐铁论》，论及民生经济之道。宋二哥若有兴趣，不妨来听听？”
宋芫下意识看向宋争渡，上次他可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出乎意料的是，宋争渡略一沉吟，竟拱手道：“承蒙王爷厚爱，在下愿往。”
石榴抚掌道：“好，三日后辰时，我在王府恭候。”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这一日的麦收终于告一段落。
石榴已经带着侍卫们离去。
宋芫站在田埂上，望着最后一车麦子被运往晒谷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宋争渡，欲言又止。
“大哥可是想问我为何突然答应去惠王府？”宋争渡先开了口，声音平静。
宋芫斜眼看他：“你上次不是怕频繁出入王府，会引人非议吗？”
宋争渡目光落在远处的麦田上，心里想的是先前王爷与佃农们同吃同劳的场景。
于是缓声道：“今日见王爷亲临田间，与百姓同甘共苦，方知他确有体恤民情之心。”
他那一番话，也是想试一试这位王爷的器量。
若他心胸狭隘，容不得逆耳之言，那大哥与他走得太近，未必是好事。
但石榴的反应出乎宋争渡的预料。
面对那番近乎冒犯的言论，这位王爷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虚心接纳，甚至再次邀请自己入府听讲。
这份胸襟气度，让宋争渡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年幼的藩王。
宋芫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他家争渡向来稳重，能让他改变主意，必是看到了什么打动他的东西。
“况且...”宋争渡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沉先生讲《盐铁论》，正是我想听的。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之辩，关乎国计民生根本。若能得其指点，于我日后......”
他没有完，但宋芫明白他的意思。
宋争渡看似沉默寡言，实则胸怀下。他苦读圣贤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民请命。
“去吧。”宋芫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
宋争渡抿了抿唇，缄默不语。
他对大哥了谎。
他今日见到惠王，方知这位王爷对大哥竟是这般亲近。
且从惠王看大哥的眼神中，他察觉到一种别样的信任与依赖。
就像他从前在学堂里见过的狗崽，总是眼巴巴地跟着给它喂食的人。
宋争渡心里隐隐感觉怪异。
惠王虽年幼，但毕竟是藩王之尊，对大哥如此亲近，恐怕另有深意。
再加上王爷的眉眼与舒四哥有几分相似，这让宋争渡心中疑云更甚。
他必须亲自去惠王府探个究竟。
若惠王只是单纯感念大哥的恩情，那自然最好。
但若别有用心......
宋争渡眸色微沉，他绝不会让大哥卷入任何危险之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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