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谁家的闲话，一般都是谁家最后知道，林海虽在外为官，应酬也从来不少，但这么些年，他并未交下十分要好的友人，与贾敏两个闭门度日，倒也是清净。
胤礽听着侍从报传言愈演愈烈，只点零头，便遣了人去，过了片刻，方才放下手中书册，偏头去看胤禔，的却是旁事：“大哥，蓉儿和蔷儿明日同岑珣有约，你陪我去见见林家人如何？”
“那林岩不过探路卒子，这一回，林家是遣了何人来？”胤禔仍捧着书，仿佛不过随口一问。
“林家家主幺弟林枺。”
“沫？”胤禔疑道，“水字旁的那个？”
闻言，胤礽笑了笑，道：“如今的杭州林氏族长一辈，名皆是木字旁的。”
“祖制可改，百年祖业也能舍下，倒是个果断的。”胤禔点评一句，放下书卷，道，“你打算叫人把姑苏流言都传到京城里去？”
胤礽点零头，正色道：“正是，我对金陵贾氏亲族丝毫不讲情面，对着薛家当家太太甩脸色，不理史家与王家，现在又折腾到林家，可见不是个好脾性的，若是那张家与曲家人聪明，就继续远着我，大家各过各的，若是想不明白，非要上我这儿来寻不痛快，再丢了面子，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胤禔定定的看了人片刻，方才叹了一声，道：“我记着你当初在先生跟前过，无意做孤家寡人呐。”
胤礽跟着叹了口气，蹙了眉头，一副很是苦恼的样子，语声中满是落寞：“谁叫这世事变化太快？脸皮厚，又不懂事儿的人太多了，不想叫人裹挟着掺和一些事儿，就只能做个厉害人了。”
他弟弟这做戏的本事眼见又有精进，不知这人以后是会为了方先生学了昆曲，还是为霍先生练了秦腔？胤禔想着胤礽上妆后的模样，径自笑软在软枕上。胤礽知道他大哥不定又想着了什么自得其乐，也不探问，由着人笑，自斟了茶润喉。
过了好一会儿，胤禔那一笑才歇了，又缓了缓，方才道：“保成，你可听有人背地里唤你‘鬼公子’了？”
“索命鬼的那个鬼？”胤礽笑了笑，放下杯盏，轻声道，“倒也没错，只不过我这一路行来，多是替人索命罢了。”
姑苏城南，林家祖宅中，林岩坐在一蓝衫青年对面，絮絮道林巡盐御史府中来客种种行事，末了评道：“叔，我不明白，那贾瑾安到底有什么本事，叫咱们家长辈这般看重！”
“没见过人，总是不好评。”林枺抬手安抚的拍了拍林岩的肩膀，柔声道，“岩儿，家中长辈自有他们筹划，待你得了廪生的名头，喜恶不再如此随心，有些事自也不会再瞒你。”
林岩松了紧绷的肩膀，低了头，林枺也不急，静静的看着少年，许久之后，听到少年轻声道：“我不喜欢林巡盐御史一家，这家人没一个办事儿叫人舒坦的。族中产业虽不豪富，却也不曾叫谁忍饥挨饿，这祖上五代列侯的一支倒是豪富，出手大方，搅得族中人心涣散，直道我父亲无能，这林氏族长的位子该由他林海来做。”
林枺暗暗叹了口气，想着这是在自家宅邸，林岩又知事的压低了声音，便也不阻人言语，只静静听着。
“不过，我倒是也该谢谢林巡盐御史，若非如此，当初父亲定议迁族杭州，也甩脱不了那些个贪着钱粮的。”少年唇边噙着冷笑，眼瞳中有不屑之意。
林枺忽道：“因为这个，你不喜那刘岳谦，顺带不喜由其引荐的贾瑾安？”
林岩微微红了脸，却也不推诿，回道：“刘岳谦当初为了自家三亩薄田，闹上宗族，两下皆失了颜面——”
林枺见自家侄儿到底没梗着脖子一路错到底，欣慰一笑，道：“人与人之间讲究的缘分，不可强求，不过，迁怒却是自伤。贾瑾安先前两场考试的卷子，我请人誊写了来，你且看一看。”
林岩乃是长子嫡孙，自幼承庭训，虽有些少年的偏执性情，却不是听不进话的，当下接了林枺递来的棉宣。
瞧着侄儿再抬眼时的震惊之色，林枺笑了笑，道：“明日宴席，岩儿为叔做引荐可好？”
林岩点零头，犹豫一番，轻声道：“叔这儿可有刘岳谦的文章？”若刘岳谦有贾瑾安一半见识文笔，这饶冷然不羁，倒也是有资本。世人做事，只要有能撑得住行事的资本，旁人其实并没什么资格三道四——
林岩叹了口气，抬头向林枺道：“叔，我知错了。”不管刘岳谦与刘氏宗族为何仇起缘灭，那都是别饶家事，与他并无相干，更用不着他来评牛之前，是他多事了。
林枺笑着拍了拍林岩的肩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折棉宣，一边道：“果然知子莫若父，叔因为你，可是输了一块端砚。”再多的教，都不如自个儿的感悟。百里路行来，自家侄儿便已有此长进，当真叫人欣慰。
翌日摆在水榭的宴席，一众翩翩公子回程时皆十分狼狈，林枺将他那早已醉得软做一团的侄儿扶进马车，向外望了一眼，见胤礽也是被人拉扯着才上了车，这才觉得舒心些，示意随从撂下马车帘子。
胤禔好容易把胤礽推上马车，若有所觉的回头看视，瞧见是林家马车，弯了弯唇，登上马车，见胤礽已乖觉的往自个儿身上裹了香裘睡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今儿他倒是头回知道这劝酒词能出这花样来，今日便再纵容这子一回，日后，定不许人再这般饮酒了。
林枺靠在车中软枕上，想着宴上情形，笑了一笑，低声自语道：“鬼公子？这不知是谁想出来咒饶词，若是改了一字，于这荣国府贾瑾安，便再合适不过了。”
翌日晨起，胤礽难得起晚了，睁眼抱着被子翻了个身，透过纱帐瞧着坐在窗畔看书的胤禔，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胤禔心思本就不在书本上，帐子里窸窣动静一响，便知道胤礽醒了，转头去看，见人呆呆的望过来，晓得人这酒是还没醒，叹了一声，行至床前，一手撩起纱帐，对人伸出手，道：“可醒了？”
胤礽搭着胤禔的手坐起身，顺势抱着人腰蹭了蹭，道：“酒没醒。”
听着人理直气壮的声音，胤禔也不恼，只道：“难怪太子会千里迢迢叫人送了醒酒的梅子来，原是晓得你这贪酒的嗜好。”
听了这话，胤礽的‘酒’立时醒了，坐正身子，仰头看着胤禔，道：“京里来人了？”
胤禔并未答话，转身回到榻上坐了，扬声道：“进来吧。”又对胤礽道，“你且先收拾收拾。”
捧着水盆帕盐的侍从鱼贯而入，胤礽从善如流的起身洗漱，用过一碗粥，方才转回胤禔对面坐了，道：“他怎么送东西来了？”
胤禔将方桌上的匣子推到人跟前，道：“梅子是随了两位先生的信来的，没有信笺，霍先生的信里倒提了人一句，这段日子他教导英郡王和太子功夫，觉得人可是比咱们两个强多了。”
胤礽并未接话，将方森杰与霍百里的书信看过，轻声道：“大哥，这林家，你觉得如何？”
“保成啊，还是那句话，有些事儿，咱们不用管太多。上辈子你只活了那么点儿年纪，这辈子虽是偷来的，可你就舍得下这么些人？”胤禔正色看着胤礽，又道，“好歹你大哥我同你也是两辈子的交情了，你心里有什么不舒爽的，有什么不能同我的？”
胤礽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知怎的，有时候就觉得心头有一口戾气火似的烧着，瞧见那不顺眼的，就想尽毁了去。”
胤禔皱了皱眉，道：“你时候我可没见你有这毛病。”想了想，犹豫道，“是不是从你在北静王府见了水泱之后？”
“大哥。”胤礽略带乞求的看着胤禔，见人容色坚定，不为所动，叹了口气，道，“真不是因为水泱，没来由的恼火，细究起来，最早也是从我与水泱相识那年除息开始的。”
胤禔拧了眉头，忽的对隐忍招手，待人挪到他身边，方才轻声道：“保成，你我莫名生于此处，前世故人接二连三的也至此处，再加上之前你那莫名焦黑的桃木剑……佛家有云，世界三千啊。”
胤礽握了握胤禔的手，笑道：“大哥，神佛贸贸然插手凡俗事，便是坏了规矩，这世界总有公理在，你我不必畏惧。至于他们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我总是记得我命由我不由！纵是谁给我定下了命数，我也要将它逆上一逆！”
胤禔无言，只是抬手握住胤礽的手。
室内一时默然，良久之后，胤禔才道：“保成，太子送来的梅子，你要不要尝一尝？”
胤礽笑得开心，道：“好，也叫咱们的随从出门采买些解酒之物回来。”
胤禔摇头，道：“你这性子，真是非要捅破。”
胤礽捏了梅子含在口中，笑而不语。
姑苏城中巡盐御史府上的事儿，早在金陵传了开。
甄应嘉是在衙门里听差人磨牙当笑话儿来的，几乎笑倒在椅上，他再没想过林海有一日会成了闲话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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