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愈发炽烈，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古今阁”的窗棂上洒下晃动的光斑，偶尔一阵风过，便听到叶片“哗啦”作响，像绿色的碎浪。工作室里，纱帘低垂，光线变得朦胧而温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凉的、略带苦涩的药草气息——那是上一件青铜造像保护处理时使用的缓蚀剂残留，混合着纸张、木材和胶水固有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工作室气息。
铜像取走后，工作台空置了几。这短暂的间歇被用于整理记录、补充耗材，以及处理一些琐碎的咨询。苏见远翻看着一本关于古代纺织纤维研究的专着，林微则在电脑前整理近期修复案例的影像资料库，按照材质、年代、病害类型添加标签，以便日后检索。
这下午，门铃轻响。来者是一位五十岁左右、气质干练的女性，短发，穿着质地精良的浅灰色套装，手里提着一个尺寸不的、用素色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件。她自称姓沈，是一家型私人博物馆的馆长。
“苏老师，林老师，冒昧打扰。”沈馆长将包裹轻放在工作台上，解开的动作带着一种心翼翼的郑重，“这是我们馆去年征集到的一件织物类藏品，状态很不稳定。我们馆条件有限，缺乏专业的纺织品修复师和保存环境。听您二位在各类文物修复上都很有经验，尤其是对材料和老化机理的理解，所以想请您看看，有没有可能进行一些保护性处理，至少让它不再继续恶化下去。”
棉布层层揭开，露出里面的物件。那是一幅装裱在木质边框（已经有些变形）上的巨大织物。织物本身颜色暗淡，以深蓝为底，上面用金线、银线、彩丝织出复杂的图案。然而，岁月和劣质的保存条件给它留下了严重的创伤：织物本身已经非常脆弱，丝线失去光泽，多处出现断裂、起毛、甚至局部缺失；金线和银线氧化严重，金色发黑，银色变灰，失去了原有的辉煌；织物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不明污渍；更严重的是，整幅织物因受潮和不当张拉，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形和褶皱，有些地方甚至与背后的衬纸（也已发黄脆化）紧紧粘连在一起。
大致看去，图案的中心似乎是一座宏伟的宫殿或城堡，周围有树木、河流、人物和动物，边缘装饰着繁复的卷草纹和几何纹样。风格上，明显带有异域色彩，与中国传统织锦截然不同。
“这是一幅十六世纪左右，可能来自波斯或奥斯曼帝国的织锦壁挂，”沈馆长介绍道，声音里带着痛惜，“具体来源已不可考。据最早是清末一位洋务官员从海外带回，后来几经流转。我们得到它时，它被随意卷放在一个潮湿的库房角落里，情况比现在看到的还要糟。我们做了初步的清洁和干燥，但不敢做更多处理。”
苏见远和林微戴上手套，凑近仔细观察。织物纤维的老化程度触目惊心。丝蛋白严重降解，失去韧性，手指稍用力就可能引起新的断裂。金银线不仅仅是氧化，有些已经断裂、蜷曲，甚至从底布上脱落。图案的许多细节因丝线断裂和污渍而模糊难辨。
“病害非常综合，”林微轻声，用一把软毛刷轻轻拂去边缘一处浮尘，“纤维老化、脆化，金属线氧化腐蚀，污染物附着，结构变形，还有生物损害的风险——看这里，似乎有轻微的虫蛀痕迹，幸好不严重。最关键的是，它被不当装裱在这个僵硬的木框上，限制了织物的自然伸缩，加剧了变形和应力集郑”
苏见远用放大镜仔细查看织物与衬纸粘连的部分：“粘连物可能是劣质浆糊或胶水，时间长了酸化，进一步损害了织物纤维。直接剥离风险极高。而且，这幅壁挂尺寸巨大，处理时需要足够大的、可控的工作空间。”
沈馆长面露忧色：“是的，这也是我们最头疼的地方。我们博物馆没有这么大的专业修复台和恒温恒湿空间。苏老师，您看……有没有可能在您这里进行一些初步的、最紧要的稳定处理？比如清洁、加固脆弱部位、改善保存方式？全面的修复我们不敢奢求。”
苏见远和林微交换了一个眼神。纺织品的修复，尤其是如此大型、脆弱且病害复杂的古代织锦，确实是极大的挑战，需要专门的技能和设备。但他们也明白，如果现在不进行干预，这件本已脆弱不堪的文物，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彻底毁坏。
“我们可以尝试先进行详细的病害评估，并实施一些最基础、风险相对可控的稳定措施，”苏见远谨慎地，“比如，在尽可能不移动织物整体的情况下，进行局部表面清洁和污染物分析；对最脆弱的断裂边缘进行临时性加固，防止进一步脱线；最重要的是，要把它从那个有害的木框上解放出来，重新进行平摊或卷放（使用专用材料）保存。但每一步都必须极其心，且需要您的知情同意，因为即使是最轻微的操作，也存在风险。”
“我明白，完全明白。”沈馆长立刻点头，“只要有一线希望让它不再变得更糟，我们就愿意尝试。一切听从您二位的专业判断。费用方面，我们馆会全力支持。”
送走沈馆长后，工作室里只剩下苏见远和林微，以及那幅静静躺在工作台上、仿佛一碰即碎的华丽“伤痕”。
“这是我们接手过的最大、最脆弱的纺织品，”林微看着那幅几乎占满工作台的壁挂，深吸一口气，“每一步都可能出错。”
“所以，计划要格外周密，操作要十倍心。”苏见远已经拿出笔记本，开始勾勒处理流程图，“首先，我们需要一个更大的、可调节的工作平面。可以把两张大型修复台拼起来，铺上软垫和专用的无酸衬布。然后，要搭建一个临时的、可调节的照明和放大系统，方便观察细节。”
“清洁测试必须做在前头，”林微补充，“不同污渍、不同纤维区域，要用不同的清洁剂和方法测试。尤其是这些金银线，氧化产物和污垢混合，清洁起来要格外注意，不能进一步损伤金属镀层或丝质芯线。”
他们开始行动起来。花了一下午时间，清空工作室中央区域，拼合工作台，铺设层层缓冲材料，最后覆上光滑的、不会勾丝的专用修复衬布。将壁挂连同变形的木框一起，极其缓慢、平稳地转移到这个临时工作平面上。接下来，他们在上方架设了可移动的轨道和带有多角度灯头的冷光源照明系统，以及带有高清摄像头的体视显微镜，可以将微观细节实时传输到旁边的显示器上。
准备工作就绪，已是晚上。他们锁好门，决定第二以最饱满的精神开始这场艰难的“经纬救援”。
次日清晨，工作正式开始。第一步是详细的现状记录。他们从不同角度拍摄高清照片，并用三维扫描仪获取了织物的整体变形数据。然后，绘制了详细的病害图，在图纸上标记出每一处断裂、缺失、污渍、粘连、氧化严重的区域。
接着是清洁测试。他们在壁挂边缘不起眼的角落，选择了几个不同颜色、不同污渍类型的区域，使用不同的清洁方法：干洗海绵吸附表面浮尘；用微量去离子水或特定ph值的缓冲溶液进行局部湿润测试；用棉签蘸取极温和的表面活性剂或溶剂进行点测试。每进行一项测试，都等待足够时间，观察纤维和颜色的反应，并记录结果。
结果显示，大部分灰尘和表面污渍可以通过低吸力的专业吸尘器配合特制的微孔吸头，以及软毛刷的轻柔配合去除。对于某些水性污渍，极稀的中性缓冲溶液配合吸墨纸控制湿度，是相对安全的方法。但对于金银线氧化层和某些深色污渍，清洁效果有限，且风险较高，决定暂时保留，以待更深入的研究。
清洁测试后，开始最关键的步骤之一：将织物从变形的木框和有害的衬纸上分离。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细的操作。他们先用手术刀和特制的薄钢尺，心翼翼地撬松木框与织物边缘固定的部分（通常是钉子或卡扣）。这个过程中，有几处本就脆弱的织物边缘发生了新的微断裂，但这是预料之中的风险，他们立刻用极细的、颜色匹配的丝线和不显眼的针法，进行了临时性的“假缝”固定，防止撕裂扩大。
取下木框后，露出了后面严重发黄、脆化并与织物后背大面积粘连的衬纸。粘连处主要集中在中部区域。他们决定采用最温和的物理分离结合局部蒸汽软化方法。用薄如蝉翼的钛合金剥离刀，在放大镜和充足照明下，寻找粘连最薄弱处，以几乎感觉不到的力度，一点点插入，进行试探性分离。同时，用微型蒸汽发生器（严格控制蒸汽量和距离）对某些粘连特别顽固的区域进行极短暂的熏蒸，使旧胶粘剂稍微软化，再尝试分离。
这个过程缓慢得令人窒息。整整两，他们只成功分离了大约三分之一面积的衬纸。每一次微的“剥裂”声都让人心头一紧。但进展是可见的：越来越多的织物背部得以“呼吸”，脱离了酸性衬纸的压迫。
第三下午，正当林微全神贯注地处理一处粘连时，她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苏老师，你看这里。”她用镊子指着刚刚与衬纸分离的一块织物背面区域。
苏见远凑近显示器（显微镜图像已传输过来）。在织物深蓝色底布的背面，靠近边缘的位置，原本被衬纸遮盖的地方，隐隐露出几行非常细微的、用接近底布颜色的丝线织出的文字。文字并非中文，而是扭曲流畅的阿拉伯字母。
“是铭文？”林微低声道。
苏见远调整显微镜焦距和光线角度。文字很模糊，丝线也有磨损，但大致可以辨认出几组词汇。“似乎……是工坊的标记，或许还有织工的姓名，以及……年份？”他不太确定地解读着，“需要找懂阿拉伯语或波斯语的朋友帮忙看看。如果真是原织造信息，那价值就大了。”
这个发现让他们精神一振。织物不仅仅是一件美丽的装饰品，它可能携带着关于其出身、制作者、年代的直接证据。这更坚定了他们必须保护好它的决心。
分离衬纸的工作继续进行，同时，他们对已暴露的脆弱区域，如断裂的图案边缘、松脱的金银线头，进行零状加固。使用特制的、可逆的文物保护用粘合剂，浓度极低，用微型针头点注在关键连接处，或者用极细的丝线进行几乎看不见的“ bridging ”（桥接）缝合，以提供临时支撑。
一周后，衬纸被完全分离（严重粘连处的少量纸纤维残留只能暂时保留）。织物终于得以完全平摊在修复台上，虽然依旧褶皱变形、脆弱不堪，但至少摆脱了最直接的物理压迫和化学威胁。
他们心地将壁挂转移到事先准备好的、超大尺寸的酸性无酸纸板上，轻轻抚平（不敢用力），然后用柔韧的、不勾丝的薄纱网覆盖固定边缘，使其保持平展状态，便于后续进一步研究和可能的缓慢加湿整形。
看着暂时稳定下来的织锦，虽然依旧满目疮痍，但那种濒临解体的危机感已经减弱。华丽而残破的图案在均匀的光线下，依稀能让人想见它昔日的辉煌：异域的宫殿、繁茂的树木、狩猎的人物、奔驰的动物……金线银线虽已黯淡，但图案的构图气势和精细程度，依然令人惊叹。
“接下来，需要给它找一个合适的、能长期稳定保存的容器或支撑方式。”林微，“定制一个能控制温湿度的密封展柜或存储箱是理想选择，但这需要博物馆那边落实。”
苏见远点点头，开始整理记录，准备向沈馆长汇报阶段成果，并提出后续保存建议。“我们只是帮它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清除了最紧迫的威胁。要真正‘修复’它，恢复部分视觉完整，可能需要更专业的纺织品修复团队和数年时间。但至少，现在它有寥待那个机会的可能。”
傍晚，沈馆长赶来。看到被妥善平摊、初步稳定的壁挂，尤其是听到发现背面可能铭文的消息时，她激动不已。“太好了……这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期望了！后续的保存方案，我们馆会尽快落实资金，按照您们的建议来办。至于铭文，我立刻联系学校的相关语言专家！”
她付清邻一阶段费用，并千恩万谢地离开，去筹划下一步。
工作室里，巨大的织锦暂时还不能移动，占据着中央位置，像一片凝固的、伤痕累累的异域梦境。空气中药草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年纤维特有的、微带尘土的气息。
“经纬之间，不仅是丝线的交错，”林微望着壁上依稀可辨的宫殿轮廓，轻声道，“也是时间和文化的经纬。它从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么久远的年代而来，承载着完全不同的审美和技艺，差点在我们这里无声无息地碎掉。”
“嗯，”苏见远清洗着使用过的工具，“每一种工艺、每一个图案，都可能是一个文明的密码片段。我们的工作，有时就像在抢救这些即将湮灭的密码。虽然未必能全部破译，但至少要把它保存下来，留给未来可能读懂它的人。”
夜色渐深，他们为织锦覆盖上最后一道防尘罩，调整好环境监测仪器，才锁门离开。
初夏的夜空清澈，星子稀疏。城市在脚下呼吸。而在“古今阁”里，一片沉默的、来自遥远时空的经纬，正安然度过它在这片东方土地上的、一个获得喘息之机的夜晚。修复之路漫长，但每一次成功的稳定，都是对流逝时光的一次微却坚定的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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